弥罪

 

{四}

 

回到府中,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时渊眼睛尖,老远就跑过来,扑进时嗔的怀中。

“爹爹!” 孩子的脸往他衣衫上亲昵地蹭了蹭,撒娇道,“你不回来,娘不许我吃饭,我可要饿死啦!”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女人带着温柔的笑容为时嗔递上一杯热茶,“饭菜都凉了,我叫下人去热一热。”

茶杯上传来的温度迅速温暖他冰凉的手指。孩子的欢笑,妻子的体贴,这样琐碎的细节每一日都在,可时嗔从未觉得如此感慨万千。

如果那件事被揭发出来,那这一切就如镜花水月,统统消散。

时嗔抚摸儿子头顶的手顿住了。

时渊今年八岁了,元平那家的孩子当年也是八岁吧?

元平的儿子因为他死了,而他的儿子还活着。

“你的脸色很不好。”妻子担忧地问,“可是大理寺出了什么事?”

时嗔摇了摇头,极力掩饰愧疚的神色。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原因来。

这件可耻的、残忍的往事将永远是一个秘密。

之后的每一天,时嗔都在深深的悔不当初中度过,他后悔当初的轻率和自私,他越发拼命地敦促自己,因为心中有愧,所以更加忘我地工作,而一想到如果他草菅人命的事情被揪出来,他如今的好都将被抹杀,得万人唾弃,时嗔便矛盾不已,患得患失,夜夜难寐。

他已经与十年前的时嗔判若两人,可是在他心底,那个满手血腥的自己仍然存在着,那个时嗔造成的损失和伤害,无论如今的他做了多少好事也弥补不回来。

他整日愁容满面,却固执着闭口不言,一时间全府上下都因为他的脸色连大气也不敢出,偌大的府邸压抑无比。

在难得的假日,好容易一家人欢欢喜喜出门去,街上热热闹闹,时嗔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时渊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把学堂里新教的古文背给他听,小脸上满是自豪。

“爹爹,我背得好不好?”时渊摇着他的手,指了指前面排队的一个小摊,“爹爹,我想吃糖人儿。”

时嗔笑着说好,把宝贝儿子举到脖子上,朝着买糖人的小贩走过去。

“让一让,让一让。”在熙熙攘攘中,有一家人逆着人流走过来,跑在前面的孩子嚷着要看那边小贩用竹子编的蛐蛐儿,时嗔不经意间瞥了他们一眼,顿时如遭雷击。

一家六口人,有老有小,时嗔瞬间便想起了元平全家那上吊冤死的模样。

当年因为事发突然,他手忙脚乱,急着一走了之,根本不敢看元平的死状,而底下人以讹传讹,描绘得有声有色,比亲眼所见又岂止夸张可怖了好几倍。

“爹爹……爹爹!”时渊的声音一声声唤得急切,“你怎么不走了?”

时嗔放下孩子,时渊看着父亲的神色逐渐变得阴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收了一派天真的笑容,有些怯怯:“爹爹,糖人不买了,我们去前面看花吧。”

听说吊死鬼怨气极重,不报此仇,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这报应会应在谁身上?他?还是……

“阿渊,我只有你了。”时嗔抖着手摸了摸儿子的脸,“无论爹爹曾经做了什么样的错事,你都要相信我啊……”

 

{五}

 

大理寺少卿时嗔,近日来神思恍惚,曾经放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一个人,开始相信鬼神之说。

他的府邸各处都供奉着神佛,屋子里的香浓得呛人。

从前言辞犀利的时嗔不见了,面对政敌的公然挑衅,他却总以沉默相对,一味退缩。

旁人都以为时嗔是想要隐忍不发,在某一日狠狠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而只有时嗔才知道,他是觉得手染鲜血的自己没有资格指摘别人的过错,只是因为愧疚,所以懦弱。

他小心翼翼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上天的施舍。

报应究竟哪一天来到呢?

时嗔对未来充满着恐惧。他无法独处,四周越安静,那臆想中的元平一家便会出现,一个个伸着舌头,没有眼珠的眼眶空洞洞的,那最小的孩子爬上时嗔的膝头,舌头越拉越长,死死缠住他的脖子,哭泣着含糊不清地喊——

“为什么害死我?”

渐渐地那孩子的脸变成了时渊的,凄厉的声调不断喊着:“爹爹、爹爹。”

转而时嗔又看见自己被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那群平时对他礼敬有加的百姓满脸嫌恶,往他身上丢石子,咒骂声一片。

时嗔无数次想,如果再能有一次机会,别说只是一封举荐信,就是请他当皇帝,他也不会为了私欲做出这等亏心事!

可时光不能倒流,他别无选择,只能艰难地往前走。

“时兄,人都走光了,你还在这里查案?前两天那个私吞军饷的案子够你头疼的吧?”

有个人声插了进来,打断了时嗔的胡思乱想,时嗔感激地看了同僚一眼,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今日不是他当值,这么晚回去,只怕家里人要担心。

他的右眼一跳一跳,大概是近日休息不够,时嗔揉了揉眉心,想着回去要好好眠一眠。

时嗔紧赶慢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府上,却见府中下人慌慌张张,妻子从厅堂跑出来,满脸泪痕,颤声问:“夫君,你看到阿渊了吗?他今天下了学堂怎么还不回来?”

“派人去学堂找了吗?”时嗔一惊。

“找了,学堂的人说阿渊下了学就走了,谁知……谁知到现在还不见人!”

时嗔皱了皱眉,将心中的不安隐藏好,安抚她的情绪,“夫人莫着急,孩子顽皮,兴许是去哪儿玩了也说不定,我再派人出去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夕阳拖长了时嗔的影子,他又忍不住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天色,他没能经受住太尉开出的丰厚条件的诱惑,那时他觉得太尉那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好似野兽,而现在狰狞的人成了他。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