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罪

文/落云卿

 

{楔子}

 

时嗔夜半醒来,看见窗子开着,夜空的云朵缓缓移动,风带着凉意吹进房间。

这些年他再没睡过一个好觉,稍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惊慌不已。

平时他睡觉都是紧闭门窗,时嗔顿时警觉起来,目光缓缓扫过身边的物事,最后落在不知何时出现在枕边的一封信上。

是什么人?

他皱眉,拆开了那封没有落款的信,只见一张一字未写的纸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仿佛是燃烧的火苗,突兀地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终于要来了!

时嗔忍住了冲出口的惊叫,瑟缩在床角,偌大的房间别无他人,只能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

良久他神色自若地站起身,在屋内点燃了一炷香,面前的一尊观音眉目沉静,月光照在时嗔惨白的面容上,那张沾了血的纸随着风轻飘飘落在他脚下,如同一个纠缠不休的残忍梦境。

 

{一}

 

阳荣县平白有个气势颇强的好名字,却一点儿也名不副实,三面环山,信息闭塞,足足比繁华的都城落后几十年。

时嗔寒窗苦读,只得到个县长的官儿也就罢了,只要把握了机会,一样能够平步青云,可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偏偏被安排在这样的地方当差,恐怕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昔日学馆的同窗拍着他的肩膀,无论怎么掩饰也遮不住语气里浓浓的嘲笑意味:“兄弟,听说小县城的官儿堪比土皇帝,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在下要去都城做翰林院编修,将来可要靠时兄提携啊!”

时嗔素日里心高气傲得很,现在心里一肚子火气,冷声道:“我这点微末本事哪里能呼风唤雨,你那位好兄长才是真正厉害,竟能让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进了翰林院。”

他眼高于顶,轻易不与人相交,如今不得志,同窗们乐意看他吃瘪。

而再如何心怀愤懑,他还是收拾了行李,赶了半个月的路去了阳荣县。

只是这小小县城比他想的还要贫穷,唯一的好处便是山清水秀,是个修身养性的绝佳之地。

可时嗔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如画风景在他眼中比不过都城的车水马龙,他已经及冠,却迟迟没有成家,这个城里的姑娘他瞧不上,可真正有家世有才貌的姑娘哪个愿意嫁到这里来呢。

他的不满与日俱增,一想到一生可能都将寂寂无名到老,而平日里不如自己的同窗却过得比自己更好,那些不甘和怨恨便如鲠在喉。

就当时嗔以为这种令自己生厌的平淡将继续下去时,他接到了上头的公文。

当朝太尉被圣上赐了千两黄金回乡养老,而这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却偏偏选了这块地方颐养天年,如今浩浩荡荡的队伍即将到达,他身为县长,少不得要去接风洗尘。

时嗔总以为自己的生活就该如此,在庙堂之上叱咤风云,晚年能够安享荣华,于是看向太尉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了几分向往。

谁知太尉到来后不过半月,衙门口的大鼓便一声声响了起来。

在阳荣县,击鼓鸣冤实在太少有,时嗔面前跪着的百姓哭丧着脸,只是不断磕头:“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太尉初来乍到,请了风水师选地建府,偏偏挑中了元平家——那块风水宝地上建着他家祖屋,格外精致漂亮,也算是阳荣县的一道风景。

太尉要拆了房子,在此地重建自己的府邸,打算给元平一笔钱,元平说什么也不肯,还把前来商谈的下人赶了出去。

“小人的祖上是前朝皇宫御用的建筑师,这房子是他老来亲自设计的,这么多代几经翻修,不能到我手里就没了,那太尉仗势欺人,说我敬酒不吃吃罚酒,三日后就要差人上门拆了小人的房子,求大人给草民一个公道。”

时嗔怒从心起,信誓旦旦道:“你且放心,我既然是本县的县长,必不会容许此等嚣张之事发生。”

如今太尉的府邸未曾建好,暂居时嗔府上,元平千恩万谢前脚刚走,后脚太尉的小厮便来传话,说今日黄昏时分太尉请大人一起吃茶。

时嗔心知没法推辞,只得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怎么跟太尉周旋,琢磨了一整天,最后拿着府上收藏的两罐好茶踏着晚霞去见太尉。

“穷山恶水多刁民,老夫今日可真是见识到了,竟来个恶人先告状。”白发苍苍的太尉抬眼看他,和颜悦色,语气里却有不动声色的威胁,“县长可是来问罪的?”

时嗔想好的一套说辞在这压力下瞬间忘了个干净,急忙陪着笑:“不敢不敢。”

太尉却冷笑一声:“人老了,也没什么心思兜圈子,老夫只说一句,若是你让我占了那块风水宝地,那么老夫保你升官,离开这个县城。县长还年轻,何必因为跟老夫闹不愉快,赔上一辈子的前途无量?”

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太尉的影子仿佛狰狞的兽类,时嗔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这块地老夫非要不可——你也不必为难,只管做做表面功夫将地给我,事后一走了之便是,老夫自会安排自己的人来这里顶替。”

时嗔张了张嘴,犹豫了一阵才开口:“太尉大人的话下官不敢有违,但身为百姓父母官……”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看向老夫的眼神里全是钦羡之色,老夫为官多年,这点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太尉挥手打断他的话,缓缓道,“你想成为老夫这样的人——哈,全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想成为老夫这样的人,但他们一辈子也做不到。”

时嗔极力压抑住自己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微微摇头:“可、可是——”

“可是现在你可以。”

最后太尉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将沏好的茶抿了一口,再不看他。

 

{二}

 

元平的地最终被判给了太尉。

时嗔将他递上来作为证明的房契地契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了一张精心伪造却失去证明效力的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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