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躁

我觉得很对不起妈妈。她这段时间苍老了很多，白发都增了不少，可是我无法控制，一想到阡陌可能在受苦受难便觉心痛难耐，我能做的便只有在她要带我去看医生时摆出一个乖巧的样子，不再乱发脾气，虽然我还是无比烦躁。

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放弃阡陌，我们那么要好，我们有着相同的爱好、相似的品位，我们一起挥洒青春喝酒玩闹，我们午夜游走于干净的马路畅谈理想，我们在对方需要安慰时第一个出现，提供不结实但足够温暖的怀抱，此生有这样的朋友，夫复何求。她失踪了，不见了，她在梦里向我求救，我怎么能狠心丢下她？

（六）

我开始迷恋上那个小巷，那里有阡陌的气息。我固执地守在那里，开始还只是白天，后来晚上也会想尽办法偷偷溜出来，在那里游荡。心绪难宁，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偶尔会看见路过的同学，有人怕我乱发脾气绕道而行，有人会走过来询问我在干吗，是否有了阡陌的消息。我厌恶这样，他们若真的关心就该帮忙寻找，而不是摆出一副似是关注，却更像是在看我的笑话的架势。

我还记得陈心在找过几个同学后又找到我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同学都说只有你俩最要好，没人知道李阡陌平时有何习惯以及最近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还是好好回忆，多想想吧。”看，他们只拿她当局外人，怕惹祸上身什么都不肯说，现在又来假惺惺地问好，每到此时我都会叫他们滚，几次之后，再没有人愿意走近我了。

一天深夜我再次站在巷口张望时，几个人影从黑暗中忽然闪现，他们慢慢逼近，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在他们奸笑着向我靠近时我终于反应过来，拔腿便跑。不断听见后面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恍惚中听见几句清晰的话。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贱货，想报警吗？”

“想为你朋友报仇吗？”

“……”

是他们！竟然是他们！愣神的片刻，几个人已如虎狼般冲了上来，我看到明晃晃的匕首，以及……妈妈冲过来抱住我的身影。她跑得风驰电掣，喊得声嘶力竭：“不要伤害我女儿！”

我摸到黏稠温暖的鲜血，听到妈妈逐渐加重的呼吸，她的身体摆出各种角度，只为护着我。我的哭喊散在风里，我求他们放了我妈妈，没有回应，他们要杀人灭口。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警车的声音，我终于难以支撑，晕了过去。

醒来时四周是炫目的白，旁边还有警察，一时之间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想起记忆里温热的血。不知为什么，眼泪就那样流了下来。

知晓妈妈伤重不治的消息，顿觉如晴天霹雳。这个用生命来保护我的女人，这个世上唯一无条件爱我的女人，竟以这种方式，永远地远离了尘世繁杂。真奇怪，那些烦躁的情绪没有了，心中只剩虚无，说不出话来，心空至哀。她甚至没来得及留什么话给我，就撒手而去。

（七）

警察的到来没能救回我妈妈，也没来得及把那些流氓抓捕归案。他们不停地问我问题，包括我是不是认识那些流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之类的。我不讲话，我不知道我能讲什么，我一直在想妈妈日渐加深的皱纹，无论我怎样发脾气都永远平和的脸，可以连续一个星期不重复的菜式，以及自己半夜跑出来时身后轻轻的脚步——是啊，我一有状况她都出现得那么及时，她怎么会不知道我半夜溜出家门？这几个月她到底在过怎样的生活。

两天两夜的沉默与反省，我给陈心打了电话，自首。

那晚阡陌不哭了之后，被她烦扰的室友终得安静，然后沉沉睡去，我本也已睡着，孰料她爬上我的床，贴着我的耳朵说想要喝酒。我便起身穿了衣服和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意外就这样出现了。在经过那条小巷时，遇到了那些喝得醉醺醺的流氓，他们冲过来，试图将我们拖进胡同，他们的一个疏忽我挣脱开来，向巷子外面跑去，听到阡陌破裂的声音：“小格，报警！小格，救我……”

跑到安全的距离后，我拿出电话，按下110，在按下通话键的时候突然涌起一股恨意，瞬间挂断。我想起齐辰干净的脸，想起我耐不住相思向他表白时他不可思议的表情，他说：“你是小陌的朋友呀，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的。”想起我叫他陪陪我时他的万般不愿，但还是在我的要求下勉为其难。我不甘，是的，我和她有相似的品位，包括看男人的眼光——齐辰的绯闻女友，是我——我看不清她比我强在哪里，今天之事只是意外，是个意外。我不断这样告诉自己，躲在安全的角落，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那些人远去的声音，鼓足勇气走进胡同，我看见面色苍白目光涣散的阡陌。

看到我的瞬间，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充满了怨毒，她不断地质问我，你为什么不报警。那一刻，我知道此生她都会恨我入骨，思考良久，我靠近已万分虚弱的她，双手掐上她细嫩的脖颈……

处理尸体是件麻烦事，好在今晚没人知道我们出来，思考片刻，觉得家里是个安全的地方。就这样我背着她，向家的方向走去，小心翼翼，怕惊醒熟睡的妈妈。拿起铲子，一铲一铲都是我的罪恶，不敢去看她的脸，将她埋进家里的后院，然后趁天未亮赶回了学校，还好，室友都在安睡。我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却被莫名的烦躁折磨得死去活来，无论如何都无法驱除。

齐辰并未看到我心里的黑暗，他只看到我为阡陌日渐憔悴，便不忍再开口刺激我。无论我怎样试探、怎样不讲理他都护我到底。可是到底是良心难安，陈心随便看我一眼我都觉得是意有所指，而重返现场不过是试图消除罪恶感，却总是听见阡陌的声音，我应该回去救她的，该救她的。却没想到会再遇到那些流氓，他们以为我是来报仇的，便试图杀我灭口。而我的母亲，仅仅因为担心我，担心她那内心阴暗满手鲜血的女儿，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八）

去挖尸体的时候齐辰也跟着，他几次发疯似的要冲向我，都被警察拦住了。我在他眼中看到从未有过的怨毒，现在，他和阡陌一样恨我了。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我将自己熊熊的嫉妒之火化成刀子，刺进阡陌的心窝，换来永世不得轮回的罪，可是为什么，要妈妈来为我的所作所为埋单。我到底得到了什么，这一切像是笑话，忽略的，才是真正重要的。

挖掉蔬菜，挖开浮土，空白，什么都没有。警察不断地逼问，问我尸体到底在哪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心比土地还空白，望着被翻得零碎不堪的院子，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是梦吗？怎么可能？一切都历历在目，如果阡陌不在这里，那她去哪儿了？她没死吗？每晚梦里的声音是真实的吗？她回来报复我了！这个恶毒的女人！

我不断地央求警察一定要找到她，我不能让她再折磨我。因证据不足我被免于起诉，没人看到我杀了阡陌，虽然那伙流氓已被抓捕归案，但也只能证明那晚我曾和阡陌出去过。外加一直诊治我的医生的证言，他可以证明我一直暴躁异常精神不稳，长期的压力导致我患上妄想症也不意外。

（九）

精神病院。我坐在素白的床上，抱着相册，想起妈妈为我担心的每个夜晚。

我怎么可以想象不到，我是她生活的全部，我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表情都牵动着她的心。多少个我不在家的时刻妈妈都只能拿着相册熬过难捱的时光，一点点平静生活之外的动静都能让她惊醒，我背着阡陌回来，拿着铁锹挖来挖去，她怎会不醒？可是她没有打扰鬼鬼祟祟的我，却在我走了之后挖开泥土，看到香消玉殒的阡陌，震惊让她再难睡一个安稳觉，迟疑过后，还是选择掩护女儿，转移了尸体。现在，只有妈妈一人知道阡陌到底在哪儿，而阡陌，终于只成为失踪人口上的普通一员。

整个世界分外安宁，只有我抱着妈妈的照片号啕大哭。

创作谈：人总是因为爱情而忽略生活中的亲情友情，我觉得亲情和友情是比爱情更为细水长流的东西，它们的存在更为真实，更给人持续不断走下去的力量。爱情很美，可是不切实际的爱情却是很多罪恶的根源，所付出的代价也比想象中要高得多。

迟暮：清醒的大部分时间在发呆，不清醒的大部分时间在做不切实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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