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列车

我被“回家”这两个字诱惑到了，只要能够离开就好，我可以什么都不问，可以帮他做任何事。

我推过他手里的车，又沿着方才跑过的路走了回去。

5

“我要一包！”

“我要十包！”

孩子们见到零食车便蜂拥过来，一边嚷一边举着手里花花绿绿的冥币。虽然有些不适应这种流通货币，但还是笑呵呵地接过来，小孩子已经等不及，自行拿着各自的零食便跑回座位，急三火四吃起来。我收钱收到手软。

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卖光，我也很快可以回家。想到这儿，我有些兴奋。

将一袋零食递给那个小胖子时，我忽然看到包装袋上的面孔，那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虽然我被修图软件修得很夸张，但那依旧是我，举着一袋零食做着很陶醉的表情。是了，我记起来那次有厂家到学校挑选演员为他们拍一段零食广告，广告效果很好，那款零食马上风靡大街小巷，我成了他们的代言人，每天在电视上鼓吹这零食的美味和对儿童成长的帮助。

想到这里，我快速将车子拉回去，把零食从那些孩子手中抢走。这行为惹怒了他们，方才还满足地聚在一起分享食物的小孩子立即变作了一群野兽，他们蹿起来将我围住，我拖着车子狼狈逃开。

“丢他！”稚嫩的声音喊。

于是身后响起一片咯吱咯吱声，有什么击打在背部，我回头，看见孩子们揪下自己的手臂和脚，用力向我掷过来，嘴巴里哭喊着：“我要吃零食，我要吃零食！”那些手抓着我的后背，一路爬上来掐住我脖子。我像扯着满身藤蔓，将它们胡乱扯下，那些小而坚韧的指甲挖进我的肉里，竟是清清楚楚的痛感。

我又一次躲进了卫生间。打开那些零食，一包包疯狂吃起来。

门被疯狂地砸响，小孩子们威逼利诱着喊——

把零食还给我们，不然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求求你给我零食，我好难过。

我眼角流下泪来，不停地将那些垃圾不管不顾地塞满嘴巴，像个饥饿许久的乞丐。

因为我终于记起来，当时我冒着大雨在校门口焦急地拦着车，是因为我得到一条消息：我代言的那款零食会让小孩子越吃越止不住，更严重的是，这款膨化食品中含有多种有毒物质，致畸致残率极高，食用过多甚至可以致死。在食品安全这个大漏洞里，无良商家逍遥自在，而我，不知不觉中也成了帮凶之一。

当时我是想去工厂质问真相，可惜，我死在了路上。

6

“出来吧。”砸门声和哭喊声都停了下来，那个制服男子在门外叫我，“列车马上要在你要到的站停靠，请准备好下车。”

我止住了动作，错愕地盯着门的方向，然后立即跳起来，向窗外看去，依旧是灰蒙蒙的城，但远处似乎有光刺透雾霭。

“你们到底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地狱吗？”我隔着门问他，却听到钥匙在锁孔中扭动的声音，我忽略了他应该有备用钥匙的。但现在我反而什么都不怕了，直接打开门，带着满嘴角的食物残渣迎视他，他却仍真诚对我一笑，“恭喜你，拿到了补票。”

他递过来一张车票，而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他身上穿的根本不是列车员的制服，而是交警的警服，那双白手套曾在我眼前笔直挥过。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驾驶室的方向，那个太阳穴生着花的司机回过头，艰难地咧嘴对我笑了下，“对不起。”

那一瞬间，我记起了所有。

在我往406路站台走去的时候，一辆疾驰的汽车将我撞飞，我滚落在地上，爬了几米的距离，司机下车匆匆跑到我身边，他应该是打算救我的，但是看清我的脸后，他又回到车上，启动车子再次从我身上压了过去。

胸口像有一座山碾过，骨头被压碎了，血在眼中弥漫，透过血色我看见那个交警骑着白色摩托冲过来，白手套挥舞想要拦住肇事车辆，疯了般的司没有减速，直接撞过去，然后在大雨中仓皇逃逸。

“他压死了我，又撞死了你？”

看着驾驶室里那个憔悴的中年人，交警点了点头，“其实，他撞倒你之前，刚从那家食品工厂里逃出来，他枪杀了厂长所以慌不择路撞到了人，他本来想救你，但是认出你就是那个做广告的小明星，觉得你也该受到惩罚。但撞飞我之后，他就将车停在路边用同一把枪畏罪自杀了。”

“那么，这些孩子都是这款零食的受害者？那肇事司机的孩子也……”我没能问出口，却见他悲痛地点了点头，“我们本来游荡在这里等你一起，但看来，你不能和我们一路了，所以，再见。”

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列车已经停靠，背后的手一推我便被推下了车，车窗里那些小孩子对我挥着手告别，吐出的舌头依旧可怖，可头顶却隐隐有着光环。

7

我在伙伴们身边醒来，仿佛做了一个真实的梦。

但我知道，那场梦里，我的灵魂在生与死的边缘走了一遭。那一节节0号车厢是非死非生的临界空间，0是原点，在正与负之间，生与死之间，也在善与恶之间。他们给了我一场小小的考验，在另一个世界里回家是最顶级的诱惑。还好，我向着善的方向义无反顾迈去，于是得到了一些正的能量，也得到了生的机会。

但有一样东西的存在提醒着我，这不是梦境——我的手中握着的一张粉色车票，站点是：黄金岛——人间。而本该印着身份信息的位置，只写了一句诗：还有那张无瑕的容颜，梦中它曾寸寸剥落。

那一列环绕黄金岛的灵魂列车，愿它此刻已达光明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