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列车

文/大漠荒草

 

1

大雨的黄昏,我站在街头等车,电车迟迟不到,我的心情开始烦躁。候车亭里居然只有我一个人。晦暗的光线尽头终于有车灯穿透雨雾,可那巨大而节奏规律的轰隆声响得我一阵心惊。因为沿着电车轨道驶来的并不是我每日必坐的406路,而是一列黑皮火车。

它从朦胧的雨中来,像慢慢露出真身的黑龙,呼啸着停在我脚边。

我迅速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也并不是我所居住的城市,身后一切风景似被蒙在一层灰色的布里,看不真切,却真实地感受到所有建筑物都在布面下不怀好意地蠢蠢欲动。恍惚有海浪声入耳,而金色的站牌上赫然写着:黄金岛站。

我的记忆只停留在我选择了“边境列车”,对来这里的前因后果却一无所知。

列车上跳下一个穿制服的年轻男子,他笔直地立在车门口,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便懵懵懂懂地踏上了这列终点未知的火车。

2

我走进的是0号车厢,车厢里的布置与普通列车差不多,坐满了乘客,小孩子很多,在过道中乱窜。我从车窗向外望去,发现一边是雾蒙蒙的城市,一边是隐约可见的海。

一只手在我肩头拍了下,我吓了一跳,猛地从窗边跳开,看见邀请我上车的男子,他递给我扫把和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说:“人手不够,请帮帮忙。”

我踟蹰着,想问清该在哪一站下车才能离开这里回到原本的家,他却已经转身走了,隐约间看到他背后渗出大片污血,顺着制服一直浸染开来,他却似乎并无知觉。

我哆嗦着,猜他定非善类,而这个空间也并不简单,我决定老老实实按他的吩咐办事。

那些小孩子将车厢弄得有些乱,满地都是掉落的零食和包装袋,他们疯跑着,将膨化食品踩碎成渣,我便拿着扫把挨个座位打扫起来。他们却越加捣乱,故意将零食倒了一地,并且嘻嘻哈哈地笑,带着些挑衅。

我有些恼,直起腰打算教育那些孩子一通,却不小心碰翻了一杯水。那水冒着热气,应该是滚烫的,洒在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手臂上。我紧张而抱歉地飞速替她擦干,抱起她便往水龙头那里跑,想替她冷敷,却听到怀里一阵“咯咯”的笑。小女孩像拧毛巾一样将她的胳膊拧了几圈,挤出了水,然后抖了抖,那条小胳膊便舒展开恢复成原样。

我吓得一下子将她丢到了地上,这才惊觉,抱着她时也是完全感觉不到重量的。那样轻飘飘好似一片印着卡通娃娃的浴巾。

她不是人……这个念头蹦出脑海,满肚子疑问却惧怕到问不出来。

小女孩歪脸看着我:“死人都是这样的,你自己也是呀,你怕什么,胆小鬼!”她拉开嘴巴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便撒腿跑了。

我看见她吐出来的小舌头上布满烂洞,像一片千疮百孔的肉筛子。

3

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理智告诉我应该尽量向车头的方向跑,找到司机,哀求他将我送到安全的地方。若他不从,我或许会抢过驾驶杆主动控制这辆火车。

我一路穿过许多车厢,车厢里面都是些正在嬉闹的孩子,虽然情景相似但是绝不是同一拨人。可我以为自己眼花了,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确认了一下车厢号码。没错,每一节车厢都写着“0号车厢”,这一节也不例外。

已经没空细想这其中玄机,我加快步子向车头奔跑,那些小孩子会停下嬉闹齐齐转头看我,我便似一个经过阴府的路人,一路掠过无数小鬼的注目,森寒之意浸透发肤,别的车厢里的笑闹声仿是空灵回荡的背景音,在两边夹击着萦绕。

终于,我跑到了车厢最尽头,隔着一道悬空的缝隙看见坐在车头里的司机。那是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背对着我的后脑勺是秃的。可我瞥见他太阳穴的位置开了一朵花,一朵红色立体的格桑花,是子弹瞬间击穿时将血肉雕琢成的样子。

我摇着头慢慢退开,躲进了离自己最近的卫生间里。

在这列车上,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真正的活着的人类。只有这狭小密闭的空间能暂时给我安全感,我打算好了,只要再次靠站我便冲出卫生间逃下车去,不论它停在哪里。

因为心中有了计划,情绪也总算归于安稳。我挪了挪发酸的腿,坐在洗手盆上,不经意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刚安稳下的情绪瞬间爆炸。似乎受到过剧烈的撞击,我整个胸腔都瘪了进去,满脸满身的血。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断裂的骨头下没有心跳。

看来,那个小女孩说得是真的,我已经死了,和他们并无两样。

透过卫生间小小的窗户,一个金色的站牌从视线里飞驰而过,列车没有停靠,我趴在窗上看清那站牌上的字:黄金岛站。

原来这趟列车是在环绕着这座岛行驶,它只有一站,是起点也是终点。而接上了我这个乘客之后,它将不再停靠,就这样永无止境地做着圆周运动?

我被困住了,困在一列坐满鬼魂的列车上。

4

整个人被绝望的情绪攫住,我蹲在马桶旁窄小潮湿的空间里,拼命回忆来到这座岛上之前的情节,卫生间的门忽然被敲响,一声接着一声十分急迫。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呼吸,却本能地屏住呼吸。

同样是死人,我却惧怕他们。因为我对这一切都不明所以,而其他人似乎都是这个阴谋的参与者。

“我肚子好疼,让我进去吧。”伴着敲门声,男孩在哀求着喊。他似乎很痛苦,哼唧着开始大哭。我终于不忍,打开门,将他让进来,自己走了出去。错身而过时看到那男孩的肚子在衣服下鼓胀得像只西瓜,隐约觉得不对,拉了他一下,说,“你不能再吃那些零食了,没有营养而且对身体不好。”

他翻了翻白眼,“你要是早点这么说,我们就都不会在这里了!”他甩开我,摔上了门。

我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些什么,思路忽然被打断。那个穿制服的男子推着一辆售货车出现在我身后,“我正找你呢,来,帮我卖东西。”

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些许破绽,却只看到诚恳正直的笑容。

“别发呆了,你上车没有买票,卖光这些算你补票的钱。补到票你才可以下车回家。”他的脸色微黑,像是经常在日光下奔走的样子,露出的牙齿便显得额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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