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魂

伏地的庄士朝抬头仰望古轻远高大的身躯:“帮帮我!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摆脱那个小鬼?我回去找瞎眼老奶奶,但她几年前已经仙逝,我也找过其他法师,都没办法降伏,反而让那小鬼愈加凶狠。现在,我不仅是不敢求他办任何事,我连家都不敢回。这段时间我都住在酒店……结果也没用……没用的……天天晚上,一上床就听见那小鬼的嬉笑声,从床底下传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模仿起小鬼的笑声,庄先生的表情竟呈现出一丝邪气的痴狂,“他就那么细声细气地笑着,不时用那种古怪的童声说‘好寂寞啊……不好玩呢……再养一个!再养一个!’……啊!”突然庄先生大叫一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全身颤抖起来,眼角有大颗的泪滴落。

古轻远瞟着脚下卑微的男人,没有太多表情。

“明天晚上,带我去你家。”

庄士朝用力点头:“谢谢……谢谢……谢谢……”

“别谢太早。”

“什么价钱我都接受。”

“呵。”古轻远一笑:“价钱是最容易接受的东西,真正的代价,比这叫人为难多了。”

夏关村位于冀水以北,落星山以南。人口约有四百户,千余人。

冀水一条不知名的小支流东西向穿越村庄,名为“摘星”的石拱桥横跨其上。

正是当年古轻远走过的桥。桥下依旧水声玲珑,清澈见底。

一个没梳头的姑娘站在桥洞下,望着水面发呆,细软的发丝随着春风起舞。

“碎月,快回来,开饭了!”龙邱氏的唤声飞过黄昏的红霞。

正值酉时,日沉大地,村里炊烟袅袅。

又到三月初三,龙碎月九岁了。龙师傅家做了一桌好菜,为碎月庆生。

两夫妻虽然绝口不提古轻远的事,但随着碎月的成长,越来越多的闲言开始漫布:

碎月不是龙家孩子吧。

为什么?

长得不像啊。

而且眉目有股邪气。

对,打更的蒲老说,看见她经常深夜在桥边徘徊,怕是有河妖上身了。

哎,龙师傅的铁铺一年不如一年,不是手艺生了,而是他家姑娘让人害怕了。

……如是云云。

碎月一脚踏进家门,便看见桌上放满了自己爱吃的菜,灶头上的大锅还在焖着红烧肉,她从来不知道其实自己也曾经是锅中肉。

龙邱氏一把拉过她,心疼地拂了拂女儿散落的头发。

“怎么不梳头呢?这样多丑。碎月九岁了,该爱美了。”

“他说只要我梳头,就要扯我的小辫。”

“他?”龙邱氏没太在意,”是村里哪个捣蛋的孩子吧?”

“不是村里的。”

“外村的孩子也跑来欺负你?”

“没欺负我,就是跟我玩。我故意不梳,偏不给他扯。”

龙师傅把最后一道菜——红烧肉端过来,招呼二人上桌。

一家人坐到一起,一人举杯酒。

“祝我们家碎月越长越大。”龙师傅笑呵呵地一饮而尽。

“本来人就会越长越大,这还用你祝福么!”龙邱氏嗔笑道:“来,祝我们家碎月将来找个好婆家。”

碎月笑嘻嘻地看着爹娘:“他说不准我嫁人哩。”

老夫妻盯着女儿白皙的脸,忽地感到一阵寒战。

“是谁家的孩子,跟你说这些下流话?”龙师傅预备去找那孩子家长说个明白。

碎月低下头,有些委屈:“不是村里的……是……是河里的。”

河里的。

龙师傅感到红烧肉呛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龙邱氏则嘤嘤哭起来。

这么说村里的谣言不是空穴来风。

“那个河里的孩子,长什么样。”

“看不太清楚。比我小,是男孩。”

“你们怎么认识的?”

“好像是我过桥时,他叫住我的。”碎月努力地回想,”我往桥底下一看,水里有个小小的孩子,隔着水面跟我打招呼。他说‘妹妹,妹妹,跟我玩儿吧’。我说‘你比我小多了,该叫我姐姐。’他不肯,说我是‘妹妹’。我觉得挺有趣的,后来,就……就跟他玩儿了起来。”

“荒唐!水里怎么可能有孩子!八成是你自己的影子吧。”龙师傅一掌拍在桌上,竹筷骨碌碌滚下地。

碎月吓得一哆嗦,泪珠簌簌地落下,一头扑进娘的怀抱。

龙邱氏赶紧搂住她,又是亲又是拍地哄了半天。

九岁寿宴就这么不欢而散。

醒过来时,已是亥时,也就是我们说的夜深人静时。

碎月眼角还挂着几滴湿润的水花。她随手抓了一件薄衫罩在肩上,然后就出门了。

来到摘星桥,水面波光粼粼,月在波动中裂成碎片。

“你来了?” 幽幽的桥底下,传出一个声音。

“来了啊,我说话算话的。”

“哎呀,今天的风可真冷啊。水里的月亮都乱了,就像你的名字。”

“你呢,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阿满。”

“你家住水里?”

“附近。”

“水的附近?”

“水的附近。”

“为什么总是在水里呢?是喜欢游泳吗?”

“可能吧。”

“今天爹生我气了。”

“为什么?”

“好像不喜欢我跟你玩。”

阿满的脸慢慢从水深处浮上来,在离水面大约只有一公分处停下了,因为光线折射的原因,显得面容扭曲:“这个臭老头!我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你别骂我爹。”

“你娘也不许吗?”

“没说不许,也没说许。”

“哦。”

“喂!阿满。”

“嗯?”

“别骂我爹,也别给他厉害看,好吗?他只是不想让我遭白眼。”

“谁给你白眼了。”

……

啊——!

突然,一声苍老、颤抖、歇斯底里的狂叫震动水面,是打更的蒲老。一瞬间,那个叫阿满的孩子沉回了水深处,再也看不到他的踪影。

老人家蹒跚而匆忙地朝村头跑去,一路上,许多人家拉开门,不满地叫道:“喊什么喊!”

“鬼呀……鬼……!”蒲老手里的灯火掉了:“龙家姑娘鬼上身了……”

桥边的碎月茫然地回头,丝毫不知自己的脸像纸般惨白,衣衫在月光下,也显得僵硬单薄,如同那丧葬中即将焚烧的纸童。

深圳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东西并排四个区,南北走向很短。这是指的特区。

从西起依次是:南山、福田、罗湖、盐田。

南山聚集着全国著名的主题公园,支撑着深圳的旅游产业。

福田是新兴的政治文化商业中心,豪华写字楼与居住区连成一片,商业区热闹非凡。

罗湖是旧区,从前被港人带动的繁华散落在一片萧瑟旧楼中。

盐田人口少,再往东走,就是海边了。

海边的别墅区价格昂贵,其中有几处就是庄士朝的集团开发的。

他自己那栋别墅修建在半山,面朝大海。就是这栋房子里,养着一只厉害的小鬼。

古轻远站在门廊前,按响门铃。应门的是一个老妇,背驼成一张弓,头皮上几乎没有头发了,肌肤上布满斑点,连走路都有些困难。

一定是舍不得打发的老佣人吧。古轻远理所当然地想。

他在客厅坐下不到三分钟,庄士朝就踏进大门,手里握着车钥匙。

“古先生。”看到古轻远,他紧绷的脸颊终于略微松弛了一下,“你果真来了。”

“支票收到,我当然要来了。”

庄先生不自觉地抬眼朝楼上看了一眼。

古轻远看看天花板:“在楼上吗?”

“就在二楼左手最后一间房。”顿了一下,庄先生补充道,“我的卧房。”

古轻远看了他一眼:“养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你胆子真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那旋转向上的欧式螺旋梯,走入左手尽头的圆形卧室。

华丽而古怪的房间。

地板上铺着中东运来的地毯,天花板上吊着水晶灯,巨大的落地窗垂着白色丝绸,一束金色百合放在床尾的矮几上。这是他华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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