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歌
文/梵小雨
引 子
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小鸟笑哈哈。
娃娃啊娃娃,为什么哭呢?
是不是想起了妈妈的话。
娃娃啊娃娃,不要再哭啦!
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吧。
从前我也有个家。
还有亲爱的爸爸妈妈……
乔站在门廊前,按响门铃。应门的是一个老妇,背驼成一张弓,头皮上几乎没有头发了,肌肤上布满斑点,连走路都有些困难。
一定是舍不得打发的老佣人吧,乔理所当然地想。
站在门廊外,乔在心底默默推测眼前的住宅面积,大概是一百多坪,但走进去后,乔才发现这栋住宅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实际的占地面积有两百坪也说不定。房子坐落在本市寸土寸金的商业地段,以此推断,大宅的主人非富即贵。
客厅的装扮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反而是空旷到了极致。一台旧式电视机,一张棕色皮沙发,还有一些普通居民家简单的摆设,但依旧填补不满整座客厅的空虚。白瓷墙壁上暗黄的斑点是多年没有翻新过的痕迹,以至整座房子浑然散发出一种陈旧的气息。
沙发上坐着一位穿着暗黑带金的中式旗袍,两鬓斑白的老太太。只是,她睁开半眯双目的时候,那种犀利的眼神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垂暮老人。她是这座古怪大宅的主人。
“请问您是素安小姐吗?”乔问。
“对。”素安点了点头,原本浑浊的目光变得清澈透亮。
接着,乔从挎着的手提包里找出了一份传单递给素安,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是看到传单后找到这里的。请问您是想找个能够暂时寄养自己孩子的家庭吗?”
“对。不过是我亲戚的儿子,他今年九岁。”说完,素安抬起手比量了一下孩子的身高。
乔润了润嗓子,开口道,“我的妹妹今年也刚好九岁,我想他们应该能成为很好的玩伴。而且我的父亲也十分喜欢小孩,我自己也曾经在儿童福利院兼职工作过,有相当丰富的与孩子沟通的经验,我认为自己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乔之所以决定竭尽所能地争取到这份工作,除了是素安开出的薪酬实在太过诱人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家在郊区买下的住房还有三十年的贷款需要偿还。乔的母亲早逝,这些年就靠父亲独自一人挑起家庭的重担。虽然父亲很努力,但每月的薪水扣掉银行的贷款后,剩下的钱仅供维持一家的生计。妹妹年龄逐渐增长,需要的花费越来越多。父亲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从前他是满腔热血对未来充满野心的男人,但买房之后,他就摇身变成了一条暴晒在太阳底下永远无法翻身的咸鱼。
刚刚毕业的乔想帮助家里,但还在一家公司实习的她,每月微薄的工资只是杯水车薪。因此在进屋前,乔就反复告诉自己,一定要拿下这份工作。
经过一番交谈,素安对乔十分满意,于是叫乔稍等片刻,转身走上那旋转向上的欧式螺旋梯,进入了左手尽头的圆形卧室。
等待的间隙中,乔四处观望了起来,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一副用金框镶成的获奖证书上面。奖项的名称是“费希纳心理学终身成就奖”,下面有英文注释。乔虽然不知道费希纳是谁,但是光听名字就知道一定是非常厉害的奖项。
得奖的人应该是素安的丈夫吧,乔不由自主地心生敬仰。
“让你久等了。”素安牵着一个小孩从欧式螺旋梯走下来。乔回过头,迅速打量起素安身边的孩童,他的眼角和唇边布满了皱纹,眼珠昏黄,银灰色而略显稀松的头发下分明是一张老人的脸。
乔不禁捂住嘴,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呼。
“他叫靖童。”素安好像早已预料到乔会有如此反应,云淡风轻地解释道,“我们家族的人都患有早衰症。别看我这副模样,其实我可能比你大不了多少。”
“对不起。”乔急忙收敛起失态的情绪,弯下腰,轻声说,“其实靖童很可爱。”这不是虚伪,她也算接触社会一段时间了,这世界到处都是双面人,她也开始修炼这刀枪不入的神功了。
“是吗?”靖童露出含义莫名的微笑反问道。这完全不像是一个九岁小孩该具有的表情。
莫非患有早衰症的人,心也老得特别快?乔想。
“素安小姐,你的丈夫很厉害啊!”乔故意转移话题,换上崇拜的表情望向墙上的获奖证书。
“那是家父生前获得的奖项。”素安纠正道,如说家常一般继续道,“不过他在三个月前一场意外的车祸里去世了。家父不仅在心理学上颇有建树,而且他乐于创作,在步入暮年后,还改编了许多首儿歌。”
乔原本以为自己踩到了地雷,但看到素安脸上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不适应的表情后,不由得松了口气道,“节哀。”
这时,开门的老妇颤颤巍巍地走到了乔的跟前,把手里提着的黑色塑料袋递给了她。乔低下头,发现塑料袋里装着许多张CD,素安开口解释说,“这些都是靖童喜欢听的儿歌,你带回家有空就放给他听。”
乔点了点头。
和素安告别后,乔带着靖童走出了大宅。这时,天已经彻底地黑了。
一路上,靖童十分沉默,完全不像自己整天嬉笑吵闹的九岁妹妹。乔牵着靖童的手,安慰着自己,那张未老先衰的脸其实看久了,应该也不会觉得太古怪。况且,自己是多么迫切地需要这份工作,绝不能因为不接受小孩的外貌就这样轻言放弃。但是偶尔瞟上一眼,靖童那深凹下垂触目惊心的眼眶还是让乔心有余悸。她终于明白素安为何肯开出如此丰厚的薪酬了。
经过一家冷饮店时,靖童突然停下了脚步。乔愣了愣,伸出手朝冷饮店指了指,语气温和地问,“靖童是想吃冰激凌吗?”
靖童皱了皱眉,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朝前走了两步,回过头对乔说,“她跟来了。”
“谁?”乔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靖童没有说话。
又走了两步,靖童握着乔的手突然用力,不过他这次没有回过头,只是望着前方怔怔地说,“她来了。”
在乔回头的刹那,身后不远处好像有个灵活的身影一闪即过,消失在了夜色街道里的阴暗处。
夜色愈来愈浓。
回到家里。乔原本以为父亲会对靖童的容颜大惊小怪,想不到他只是露出淡淡惊讶的神色,随后就满面笑容地欢迎靖童。
靖童也很有礼貌,微笑着对父亲说谢谢。
乔知道,在这个五毒俱全的社会,父亲早已练就了一套金刚不坏之身。
饭桌上,妹妹妮妮最初对靖童是抗拒的,但经过乔耐心的协调后,妮妮很快就接受了自己这个新来的小玩伴,并主动夹菜放进靖童的碗里。乔感叹,孩子的世界永远都要比大人单纯。
晚饭结束后,乔把儿歌CD从黑色塑胶袋里拿出来递给妮妮,笑着说,“这是靖童哥哥从家里带来送给妮妮的礼物,你该怎么感谢靖童哥哥呢?”
“我带靖童哥哥到我的房间玩儿。”话落,妮妮拿起光碟,牵起靖童的小手飞快地朝二楼的卧室跑去。
收拾饭桌残羹的时候,父亲望着乔的脸欲言又止,良久,才轻声道,“除了手头上的工作,还让你照顾两个孩子,真是辛苦你了。”
“爸爸,别这样讲,你在公司的压力比我大得多……”乔微微一笑,继续说,“我们都是为了这个家。”
“最近人事部又来了新的经理,据说公司要裁员。”父亲叹了口气,转而咬牙切齿道,“那群平时不做事的马屁精们,看来又要忙活了。”
“爸爸,其实你知道,有时候阿谀奉承是必须的。”乔语气委婉地说道。她知道人际关系这门学科永远没有学成毕业之日,每天都投身于沙石,缓缓磨动,头破血流之余所得的宝贵经验,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圆滑”。显然,自己的父亲没有这个天分。
父亲面部的表情有些紧绷,随后皱眉道,“算了,不说这个了。”
乔收拾着碗筷,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