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心
2
一条街中间隔着两排游动菜贩，在我家鱼摊子对面是一家菜摊。小栗就是菜摊老板的女儿。
小栗比我小一岁，笑起来脸上两个小酒窝，瘦弱的脖颈后梳着两条娇小的小辫子。她坐在一摊子颜色各异的蔬菜中间，脸蛋在面前青色蔬菜的映衬下，如同摊头上娇嫩的油菜花一样绚烂，每次都让我看得眼前恍惚。
小栗的亲生母亲在她3岁那年就生病离世了，她现在的妈妈是她的继母。我一直很羡慕小栗，她不仅有个很疼爱她的爸爸，还有个不是亲生却比我亲生母亲还爱惜自己孩子的妈妈。但小栗却是我身边唯一不嫌弃我身上鱼腥味的同龄人，她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由于父亲的粗鲁，我8岁那年才上的学，小栗是我的同班同学。因为早上要帮父亲接货卖鱼，我总在最后一刻才赶到学校，身上有极重的鱼腥味。别的同学都对我避而远之，他们故意在我身边作出捂鼻子的动作，肆意嘲笑我。只有小栗一直愿意待在我身旁，跟我说话。
那时候我经常幻想，我要逃离出菜市场，带着小栗去一个没有鱼的地方，一起远走天涯。
远走天涯的计划我之前已经干过两次，但那都是在没有小栗的陪伴下离家出走。我在早上父亲以为我去上学的时候背着书包出发，一直走了一整天，也没能走出这个城市，而且越远离菜市场，我就越想念小栗。我想是不是以后我就不能再见到小栗了，学校大虎小虎两兄弟会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小栗。
两次都是在城市华灯初上的时候我返回了菜市场。父亲因为我放学后没有立即回摊位帮忙卖早上剩下的鱼，肯定要暴跳如雷的。我需要一个谎话来保护自己。我让自己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用手将头发挠乱，然后再把自己的头撞在墙上，磕出一个青肿的大包。父亲看到我，惊讶盖过了怒气，问我你干什么去了？我说，我跟人打架了。
父亲看我头上的伤势，又问跟什么人打架了？我说，那帮高中生要我每月给他们交保护费，我不肯，就跟他们打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眼不慌气不喘地看着父亲。
父亲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妈的！谁敢抢劫我儿子？打赢了还是打输了？他们人多，没打赢，我口吻带狠地说。父亲于是点了点头，说，记住！以后下手要狠点儿……
第二次离家返回的时候，我同样把自己弄得全身凌乱不堪，外带用铁片在自己手上刮出一块血痕。我向父亲说，上次那帮抢劫我的兔崽子，这次一个落了单，我在巷子里袭击了他，这次打赢了。父亲当时正在喝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撞，大声道，这他妈的才像我儿子！
有了前两次出走的失败，我知道我第三次无论如何都要带上小栗，我甚至为以后生活的经济问题作了周详的准备。我计划每天在摊位上偷二十块钱，十块钱在早上趁父母不注意时直接从钱篮子里拿，十块钱在每天放学后我自己掌管鱼摊时从买鱼的人身上扣。
傍晚时分父亲和母亲都是不来鱼摊的，那时便就只有我一个人看着鱼摊，因为是早上卖剩的鱼，能卖多少钱父亲心里都有掂量，我要想多赚点儿钱就得从买鱼的人身上想办法。
抬高价格和骗秤是我增加收入的两个法宝。观察顾客神情，掂量他心里购买鱼的欲望，适时推销，再适当地把价格抬高和在称鱼时骗秤。把鱼往秤盘子上一放，左手吊着秤，右手捻着秤锤，趁着秤盘子还依然在下坠的重力惯性把秤锤顺势往后一拉，把杆握定，动作要快，一气呵成，一来一回秤上的斤两就多了一两两。碰上一两个愣头愣尾的“新菜篮子”，再加上抬高了价格，同样的鱼他在我这边买就要多付我一两块钱。
经常我也要对付一些杀价的老手。讨价还价讲究的是眼神真诚，脸不变色气不喘，脸上以一种卖鱼人的艰辛博得买鱼人的同情，如果实在不行就将价格定在合理价格上，我还可以通过骗秤来多赚点儿钱。而且对方往往看我一个小孩子穿得肮肮脏脏地蹲在这里卖鱼，也不忍心跟我计较，而我对于多赚他个两三毛钱也不计较。
宰杀顾客得来的钱往往比我原先计划的十块钱多出了许多，它成了我暗藏私房钱的主要来源。我想我只要再坚持一两个月，就可以用书包装着满满的钱，带着小栗离开菜市场，一起远走天涯。
3
然而在宰杀顾客暗藏私房钱的过程中，我遇到了一个令我极其惊讶的人。那是一个以捡破烂为生的中年男子，寒冷的冬天里，他依然卷着裤管，趿拉着拖鞋，头发脏乱，满脸的胡楂儿，高大的身子背着一个大塑料袋走近了我的鱼摊。
他在我的鱼摊上看来看去，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声音噫咽缓慢地说，今天晚上吃个鱼头汤，真是不错。
我一看他那傻帽般的样子，心想这人起码可以多宰他个三块钱。我直接从摊位上蹦跳了起来，笑容真诚殷勤，叔，你买鱼呢？这草鱼头新鲜，刚刚宰的，你要多少？
他就抬起头来，看了一下我的眼睛，然后再低头看着鱼，说不对啊，你这鱼血色不对，分明就是早上宰的，你可别骗我。
我愣了一下，立即道，叔你真爱说笑，我怎么会骗你呢？这鱼刚才还活蹦乱跳，前面的一个姐姐要了鱼身，后面一个阿姨要了鱼尾，就剩下鱼头等你呢，天气晚了我赶着收摊，我算你便宜点，算八块？
捡破烂男明显被我吓了一跳，啥？八块？我前两天买明明才六块，你一个小孩子不好好卖鱼，净说谎。
我这么一听就不太高兴了，把双手插在腰间，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这两天天气冷打不到鱼，鱼都涨价了，怎么说我说谎呢？
破烂男于是将一张宽厚的脸凑到我跟前，一双本来显得呆滞无光的眼睛突然变得极其光亮，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呵呵，小子，告诉你，我会读心术，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谎能逃得过我的眼睛，不信我问你，你喜欢卖鱼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破烂男就已经摇了摇头说，你不喜欢，你刚才眼睛瞳孔收缩了一下，这说明你在听到卖鱼这两个字时心里感到厌恶，你不喜欢卖鱼。你如果还不信，我可以再猜猜看，你经常多赚顾客的钱?嗯，对了！你看你瞳孔又再次收缩了，这说明你心里对于被我说中了秘密而感到厌恶和慌张。你总是多赚顾客的钱是因为自己要瞒着父母把钱自己藏起来？看，看，你眨眼睛了，你眨眼睛是因为你连连被我说中心中秘密而心里觉得极其恐慌，而潜意识里想通过眨眼睛来欺骗自己假装看不见我，将厌恶感拒绝在眼帘外，而内心获得安慰。你说，这些我都说得对不对啊？你还想说你没跟我说谎，而这鱼，还八块钱一斤吗？
我愣了半天，许久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子？买个鱼而已至于这样吗？我不肯服输，灵机一动，刚想说话，可破烂男手一抬立即又将我止住，看，看，你又来了，人类的左脑负责抽象和逻辑能力，右脑负责感性直接反应，你说话前眼珠子稍微向左上角翻，并且作出了挠鼻子这样的掩饰性动作，说明你刚才脑子里正在编故事，正打算继续向我撒谎。人类的嘴巴虽然很容易说谎，但眼睛、脸上表情以及身上的肢体动作却不会，很容易就泄露了说谎人心里的真实情感。你还是实话告诉我，这鱼到底多少钱吧！
我完全傻了眼，看着眼前这个破烂男的眼睛，就觉得他如同怪物一样可怕。我完全失去了防御的能力，支支吾吾，这鱼，这鱼……
破烂男如刀子般锐利的眼睛又直朝我脸上剜来。多少钱？
嗯，大家都卖六块。
可这是早上宰的。
五块……
嗯！好孩子，给我来两个鱼头吧！
与破烂男的相遇是我在菜市场上的一大挫败，所幸之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没再遇到破烂男，而是等到小栗发生不幸的前后，我才再次遇到他，并从此跟他结下不解之缘。
4
虽然我极力地谨慎小心，但最令我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一天晚上收摊回家的时候，父亲在点数我交给他的鱼钱时发现了一张一百块的假币。当时父亲已经两碗酒下肚，眼睛涨得血红，不由分说抄起自己的皮带就往我身上打来，向我咆哮着，你眼睛长到屁股里去了，这么明显的假钱都看不出来。
我简直是又气又恼，心里怨恨自己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我站着一动不动，任由父亲的鞭子无情地往我身上抽来，最后我看父亲在屋子里四处找麻绳。
看着他那发狂般的样子，我简直是害怕极了。长这么大，我已经受够了被父亲双手吊在房梁上抽打，只有受过鞭打的人才知道，当皮带抽拉过皮肉时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那种滋味我连做梦都会被惊醒。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去体会这种碎心裂骨般的疼痛了，我咬牙切齿地朝父亲大吼，你这个疯子！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然后立即破门而出。
我逃出了家门，跑过了菜市场的街道，最后见父亲并没有追上来，才在一条昏暗的巷子里蹲了下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那时华灯初上，许多人家的窗户里亮着橘黄温暖的光，我双手抱着身子呆呆地看着这些光许久，想象着小栗此时正跟着她父母一起坐在桌子前吃饭的情景。
但小栗却出乎意料地刚好从巷子口走过，见我一个人独自蹲在巷子里，急忙跑过来问，小牧，你爸爸又打你了？
我把脸转到一边去，不让她看到我在哭，可鼻子还是忍不住地抽搭。小栗看着我脖子上的鞭痕，眼睛立即变得湿润晶莹，她说，小牧，你爸爸又打你了？你今晚就去我家吃饭吧？
我却从地上站了起来，我说小栗，我恨他！我恨死他了！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不再回来。小栗，你跟我一起走吧？说完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小栗。
小栗为难地看着我，双手摆弄着衣角看着巷子口支支吾吾地说，小牧，我是想跟你走，可是，可是我爸爸……
我心里不禁有些赌气，我擦着眼泪说，小栗，连你也不喜欢我了？小栗摇着双手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小牧，我愿意跟你走……
那我们现在就走！我拉起小栗的手，可小栗就是站着不肯迈步。她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她说，小牧，对不起！我是想跟你走，可是我舍不得我爸爸……
我摔开她的手，大声朝她吼着，我就知道，你其实就跟他们一样，你们都嫌弃我！小栗！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我了。说完，我便不顾一切地向巷子深处跑去。小栗立即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次次叫着我的名字，可我跑得极快，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最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