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境

作者：穆牧

北有奇山，其名为云，云山之大，绵延数百里，树木葱茏，碧叶遮日，妖异横生，木石成精。其上玄门，天师道云山派是也。

一

若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云山派四弟子被困死在这里的话，那么天师道的历史记录里就又多了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反面典型。

望着四周长得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参天老树，颜碧珠随便找了一棵倚靠着坐下来休息。汗水从额头上一个劲儿往下流，碧珠拿道袍宽大的袖子擦擦汗，眼角的视线不经意间瞥到不远处一棵树树枝上的一道黄符，她翻了翻白眼，觉得胸中一口气快呛过去了。

十八圈，十八圈，第十八圈啊！

要是让别人知道堂堂云山派的四弟子在自家的地盘上转了十八圈还没走出来，估计得把门牙也笑掉了，可见有时候地盘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情。碧珠看了看手里的罗盘，这个罗盘从自己跟着师傅修行开始就一直在身边，从来没有失灵的时候，可是今天，自从进了这片林子，它就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任凭她怎样驱使都不动分毫。

四面八方几乎是一样的景致，到底哪一边才是出路？身后的树叶沙沙地响起，无风自动。

碧珠捶了捶走得有些发酸的腿，坐在树下想了半天，看来这里是被人布下了一片结界，仿佛在刻意隐藏着什么，不然这会儿自己早已经坐在白云观的椅子上喝茶了。想到家里那只拽到天上去的护法碧珠又觉得一阵头疼，早知道今天就把他带出来了，虽然他根本不听自己的命令，可是狐妖一族，感觉超级灵敏，怎么也不会落到在自家地盘迷路的地步。

原本以为下山去刘村只是收个小妖，那只獾精修行很浅，顶多二百年，跑得却快，为了避免落下连只二百年小妖都搞不定的话柄，碧珠一路追来，看着獾精进了云山的地界，她还暗自欣喜了一番，跑到哪里不好，居然跑到我云山派的地盘。

谁知进了树林之后，獾精眨眼之间不见了踪迹，而碧珠在参天古树遮天蔽日的树林里居然——迷路了。这件事情千万不可以被二师兄知道的，不然又可以唠叨半天。一想到二师兄孜孜不倦的教导碧珠擦了把汗，当务之急还是先想办法打破结界从这里出去吧，要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云山派四弟子被困死在这里的话，那么天师道的历史记录里就又多了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反面典型。

碧珠静下心来，按照通常的结界学说找出了西北角结界最薄弱的地方，然后祭出一个地雷轰了过去。地雷轰得周围的古树都颤了好几颤，西北角的结界被破坏了一个缺口，碧珠没有注意到，自己脖子上那颗碧绿的珠子闪了闪。那颗珠子，据说是自己出生以来就一直戴在自己身上的，所以她才有了“碧珠”这个名字。

好了，这下大概可以出去了。碧珠拍了拍身上了土，准备往前走。

打破了结界，她终于不是再在原地兜圈子。走了几步，碧珠发现了一个怪异的堆石，一看就是为了封印某个妖怪留下的痕迹，并且，是只修行不浅的妖怪。碧珠心里一阵兴奋，若是个顺眼的妖，收了做护法也不错。璃炎娇贵得很，一命令他做事他就对自己横眉竖眼，却又拿他无可奈何，还得好吃好喝得供着，真不知到底谁是主人。当初在山脚下捡到他的时候，一看是只万里挑一的纯色火狐碧珠兴奋的三天没睡着觉，在本门大肆宣扬了一番，就差办个展览让周遭百里之内的妖精前来膜拜这只护法了。二师兄担心地告诉自己纯血系的狐族不好养，这只怎么看都是贵族一级的。后来碧珠就知道有苦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滋味，那只拽狐狸很少听自己指挥。

封印所用的法术并不复杂，有时候简单的就是最有效的。碧珠按照那些枯燥的制式，逆着封印的法子解封了堆石。她耐着性子等了一刻钟的功夫，除了天空中慢悠悠掉下来的几片叶子，乱石堆里并没有出现什么厉害的妖怪。碧珠捏起一块碎石，用手捻了捻，风化的石块碎成了细小的粉末，看样子年代久远了，大概是被封印的妖精法力不足以抵抗封印本身的力量，在时间的流逝中耗竭了修行挂掉了。

碧珠转身往外走，远处的树林疏松了许多，应该是快到了边际了。碧珠在想自己用不用画个缩地符，能更快走出这片林子。四周突然腾起一阵强大的妖气，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一般而言，如果妖怪很识趣地自己走开的话，她也懒得收，云山方圆百十里，各种精怪层出不穷，只要它们所作所为大体符合规矩，不触及天人镜的底线，大家也都能和平共处。

闻妖铃突然抖了抖，像是要向主人发出预警，可是晃到一半突然哑了下去，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碧珠转过一棵树，看到一个半裸的男子躺在树下。那个男子皮肤白得吹弹即破，五官像是精心雕琢过一般，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他的身型修长，露出上半身匀称肌肉，像一块温润的白玉，腰际以下是一条长长的尾巴，上面布满细密的白色蛇鳞，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线。蛇妖卧在鲜绿的草地上，精美得像是一幅画。碧珠自诩阅妖无数，还不曾见过长得这样标致的妖，超凡的气质清冽俊杰，甚至比璃炎都要美上几分。两只眼睛盯在他身上看了许久，忘记了自己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离开这片林子。

碧珠的目光太过炙热，蛇妖发觉周围有一丝异样，他抖了抖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懒洋洋地睁开了一双狭长的眼睛，墨绿色的眸子像是深不见底的幽潭，仿佛要把人整个都吸进去。

二

“云山派？看在你把我解封的份儿上，今天我就勉为其难不杀你了。我叫白慕风，你要记住。”

这一觉，慕风觉得自己沉睡了好久。

他想要在这一片黑暗的沉静中一直睡下去，可是皮肤却感到热烈的炙烤。他万分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颗碧绿的珠子。那颗珠子浑身晶莹剔透，里面似乎蕴含着一股强大而熟悉的法力。慕风伸出手去，想要拿到那个珠子看个仔细。

碧珠见蛇妖醒来后，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胸前看，心里一阵恼火，又见他慢慢伸出手要伸到自己胸前，一时气结，连符咒都没画，一拳打在了蛇妖的脸上。

“岂有此理，哪里来的妖精，竟然对云山派第三百六十四代传人颜碧珠意图不轨！”

慕风冷不防看到一个拳头像自己打来，一时间忘了躲闪，直到脸颊上一阵疼痛，这才发现，原来那珠子后面还有个人，确切地说，是珠子带在那个人的脖子上。

慕风抬手，优雅地揉了揉脸，白玉般的指尖轻轻地触摸脸颊，仿佛只是在拂去脸上的灰尘，他不满这个吵醒自己的人还如此粗鲁地对待他，微眯着眸子打量起眼前的这个穿着宽大道袍的女子。在他看清楚碧珠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刚刚因为解除封印而开始缓慢跳动的心脏差一点儿再次停跳。

“你是何方妖孽，姓甚名甚，从实招来，饶你不死！”碧珠见面前的蛇妖直直盯着自己看，有些恼怒，一般而言，妖怪见了天师，要么就跑，要么就开战，你就这样盯着我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被封印的时间太长，傻掉了吧。虽然这只妖怪看起来修行不错的样子，但她也不想收个傻了吧唧的呆瓜回去，又得多一张吃饭的嘴。

“紫雨……”紫雨，是你吗？慕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声唤着紫雨的名字，生怕惊醒了一个美好的梦。那副表情怎么看都有情绪失控即将喜极而泣的趋向，哪里有一点儿五百年前呼风唤雨称霸一方的样子。

碧珠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苏醒的蛇妖清亮的眼睛里渐渐渲染上雾气，越发妖媚迷人，他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几个里她听不清的字。该不会是，因为被封印的时间太久，所以头脑出了问题了吧。不管了，先收了再说吧。

碧珠拿出符咒，画了一个压制的式符，向着慕风祭去。

“收——”

符咒像一道利剑一样直奔慕风而去，碧珠心里得意地不得了，被封了那么多年的妖精，也不知会不会一道符子就挂了，我还想把你带回去，就算是法力不够当护法，放在屋里当花瓶也不错。正在她心里打着小算盘的时候，符咒在慕风身前一尺的地方骤然停下了，接着，在她的目瞪口呆中，黄色的符纸化成了一缕青烟，连灰都没剩下。

“你……”碧珠突然想起，闻妖铃失灵有两个可能，一是对方不是妖怪，二是对手太过强大，闻妖铃被震慑，不能发挥正常的功能。目前来看，或许大概应该是后者。刚才那道收妖符，虽然法力不是最强的，但是只要是妖，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影响，可是他，明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慕风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碧珠。目光停留在碧珠的脸上，看着她变化丰富的表情，突然觉得好笑。他收起了自己的表情，换上了那副万年不变的招牌笑容，心底却漫过深深的苦涩。云山派，她还是在云山派，老天还真是会捉弄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碧珠。”碧珠看着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被吸了过去，不由自主地补充道，“师傅说，我出生的时候就带着这颗珠子，所以就取名叫碧珠……”说完陡然惊醒，自己跟他说这个干什么，摄魂术，这条蛇妖一定在对自己使用摄魂术！她赶紧翻出一张醒脑符，啪的一声贴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慕风看着她的动作，眸子黯了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了，是啊，她怎么可能还记得呢？他想拿回那颗碧绿的珠子，自己被封了五百年，法力减退了不少，完全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生存，弱小的妖只会被强者吞并。但是看着碧珠一脸戒备的样子，慕风又收回了手，那是我给你的，紫雨，还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呢？

慕风微微摇了摇头，转身摇着尾巴离开，在法力没有完全恢复前，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存在，那样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等等！”碧珠有些恼怒，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走了，岂有此理，也太不把白云观的人放在眼里了。

“什么事？”慕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

“你的名字……？”碧珠的声音顿时矮了一截。

“看在你把我解封的份儿上，今天我就勉为其难不杀你了。我叫白慕风，你要记住。”他看着碧珠变化丰富的表情，眼底闪过一丝捉狭的笑意。

碧珠看着白慕风修长的尾巴摇曳地滑过青翠欲滴的草地，“沙沙”声过后，蛇身已到了盘到了一棵参天的古树上。

“唉，那个……”碧珠叫住了他，伸手指了指右边，“往那个方向可以走出去吗？”

慕风点点头，原来迷了路，怪不得可以找到隐藏这么深的结界。他的身影没入了葱茏的叶子，碧珠边往外走边底气不足地嘟嘟囔囔：“看在你给我指路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不收你回去了，这么娇气的妖精一定难养得很……”

一双眼睛透过树叶的间隙，凝视着那个渐渐走远的身影，心底涌起浓浓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