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境
七
等浓厚的尘雾散去，一院子老老少少人人妖妖顿时有些傻眼——刚才还斗得死去活来遮天蔽日的一蛇一蛟居然就这样不见了踪迹。
丙辰星跟甲彦星慢慢向卢墒靠拢的时候，藏镜阁附近的法阵隐藏的力量渐渐减弱了。白云观四周一股股大大小小的妖气慢慢逼近。裴谨他们手持符纸和法器，严阵以待地等在藏镜阁周围的各个位点。
首先来探路的是一只四五百年的獐精，裴谨只用了一道符纸就把它定在那里动弹不得。接着几条鲤鱼精结伴而来，水族的妖怪向来是有组织无纪律，上来就先喷了很多的水把整个院子弄得乌七八糟。符纸浸了水，效力失去了不少。蚌精和蟹精接踵而至，满地散落的河蚌和蟹如陀螺一般飞快旋转，夹住一切自己可以夹住的东西，制约众人的行动力。裴谨的拂尘被十几个河蚌夹住，叮玲当啷挂了一串。璃炎刚把挡在面前的鲈鱼精一脚踢飞，一只螃蟹就从后面夹住了他的尾巴。
裴谨心下一惊，心里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看来天人镜招惹的人实在太多。一般而言，只有附近山林的妖精会时不时来探探天人镜的消息，水族一向不愿与各族争斗，可是，现在这么大规模的水族出洞，并且不断攻击白云观，定是受到了法力高强的幕后黑手的驱使。论法力，这些水族只是低等的妖灵，可是论起数量，实在让人应接不暇。一盏茶的功夫，院子里便像是铺了一层地毯一样，密密麻麻全是水族。璃炎被夹住他尾巴的那个蟹精气得火冒三丈，一个雷火轰过去，乌青的蟹壳立即变成红色，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无双见了，驱使了手里所有的火符祭了出去。一时间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焦糊的味道混合着海鲜的香味，再加上缕缕青烟，让白云观像是一个热气腾腾大厨房。
一声吟啸声震得整个天空抖了三抖，一条黑色的蛟龙破空而来，巨大的尾巴扫过藏镜阁，阁楼的一角碎裂的木块砖石纷纷下落。
“我说什么人能驱使的了这么大规模的水族，原来是一条千年黑蛟。”无双对着落地化成人形的黑蛟握紧了降魔剑，做出了进攻的姿势，显然眼前这个妖怪不是几张符纸能对付得了的。
黑蛟的面容狰狞，嘴上两条细长的须子趾高气昂地摇动：“我水族性本纯良，只要拿出天人镜，我便放你们一马。”
“你是碧波潭的人吗？”碧珠突然想到妖物志上排位第一的那条三千年的蛟。
黑蛟一愣，“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之前有一条蛟也是在我们云山呆过的，后来去了碧波潭，你要是想继续在碧波潭混那现在就赶紧走，省得我们跟蛟龙大人告状，那就有你好果子吃了。”
黑蛟原本就黑不拉几的脸上更加黑如锅底，“原本，我也是碧波潭的人。看到古籍上记载天人镜的神奇之处，特来借贵派宝物一用。”
“原本是？那就是说现在不是了，该不会是被赶出去了吧？”碧珠看着黑蛟恼羞成怒地化成原身准备攻击，知道自己猜中了事实。
“慕风——”碧珠唤出护法，准备开战，当慕风甩着巨大的蛇尾挡在她面前的时候，碧珠的心里多少闪过一丝欣慰，原本她是没敢指望这条蛇妖听令于自己的，只盼着他不制造麻烦就可以了。
一声震天颤地的怒吼之后，黑蛟和白蛇缠斗在一起，飞沙走石，一片混沌，黑蛟尖利的爪子抓破了慕风的蛇皮，慕风尖利的牙齿啃透了黑蛟尾鳍，法力高超的两妖相斗，快得看不清楚各自的动作，就像是一黑一白两条巨龙的殊死搏斗。粗壮的身体缠绕成一个巨球在飞沙走石中滚动，周围一些弱小的虾蟹直接被两者缠斗产生的气旋弹出老远。巨球渐渐向着藏镜阁滚去，一声巨响过后，阁楼的上半截被粗壮的尾巴扫断，落在地面上扬起了一团巨大的尘雾。等浓厚的尘雾散去，一院子老老少少人人妖妖顿时有些傻眼——刚才还斗得死去活来遮天蔽日的一蛇一蛟居然就这样不见了踪迹。
“慕风——”碧珠的心里一阵莫名的疼痛，那一瞬的感觉像是自己失去了某个非常重要的人，眼睛里竟然渐渐蓄满了泪。
无双一见眼前的状况跟裴谨赶紧奔向了摇摇欲坠的藏镜阁，黑蛟和慕风可能触动了天人镜最里面的那层保护罩，这是各代的师祖师爷修行功力的结晶体，触动开关的人会被瞬移传送到地宫的牢笼里，并且这条传送通道会消磨闯入者千年的修行，这是天人镜对于入侵者的最后一层防护。
师兄妹三人在地宫找到了蔫蔫的慕风和黑蛟，慕风化成了半身蛇的人形，裸露的皮肤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浑身布满血迹，手里紧紧攥着一面雕着古朴花纹和咒语镜子。天人镜乍看之下平淡无奇，由于年代的久远浑身都锈住了一样，但是它无形之中散发出的震慑还是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碧珠，过来。”他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但仍然有着一份不容质疑的坚定。
“慕风？”看到他还活着碧珠松了口气。碧珠向他靠近，慕风扬起尾巴，轻轻把她卷到了自己的身边。
“小师妹。”无双和裴谨往前追了一步，却发现面前竖起了一层屏障，慕风用自己仅存的法力筑起了一道结界，阻止了他们的前行。
无双和裴谨开始合力攻击结界，慕风受了很重的伤，他的结界只能够支撑一盏茶的功夫，但是这段时间足够他用天人镜唤回碧珠前世的记忆。
“碧珠，你还记得我吗？”碧珠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慕风温柔的眼神里。
“我们很久之前就认识吗？”
“是，很久之前。”慕风揽过碧珠，把天人镜对准了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天人镜发出刺目的光芒，镜面上的锈斑一块块剥落，慕风感到手心传来的炙热，让他差一点松开了握住镜柄的手。镜面越来越清晰，碧珠的头脑开始晕眩，视线越来越模糊，在昏迷之前，她只记得镜面上浮现出一张跟自己一样的脸庞，镜子里另一个人，是慕风的样子……
等他们打开了结界，碧珠晕了过去，慕风的气息也越来越弱，闯入封印的结界，驱使天人镜让他精疲力尽，况且他的法力还没有完全恢复。
“死蛇妖，你把小师妹怎么了？”无双和裴谨终于打开了结界进来，她飞起一脚踹到了慕风的身上。
“她没事的……”慕风承受不了这一记飞腿的冲击，终于晕了过去。
无双抬手摁住了要冲过去找慕风拼命的璃炎，“没看到都晕过去了吗，你跟这个死蛇妖有什么账以后再算，要是碧珠有半点儿事，我一定把他剁成一百八十段下锅煮汤。至于你，红毛狐狸，先扶碧珠回去休息。”
裴谨也点点头，“璃炎，我刚刚替小师妹看过，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晕过去了，你先扶她回屋吧，这里交给我们。”
璃炎抱起碧珠走了出去，无双回过头来，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慕风，小师妹没什么事，那现在应该料理这条白蛇，太可恶了，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打天人镜的主意，更重要的是，居然打破了防护罩。
“这样就死掉了吗？如果他是妖物志里的那条白蛇，那至少是三千年的修行，就算现在跟黑蛟拼掉一千年被防护罩消掉一千年，那也至少还剩一千年，怎么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个奄奄一息的样子吧。”无双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况且，”裴谨冷静地分析道，“他跟黑蛟看似战斗激烈，可是我越想越觉得，是他故意把黑蛟引向了藏镜阁，然后借力打破了天人镜的防护罩，否则，仅凭他一人之力，这么牢固的防护他怎么可能打得开？”
八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是那样地刻骨铭心，就算他化成了灰烬，她的每一个笑容依然镌刻在灰尘的微粒上，永远不会消失。
碧珠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的慕风还是慕风，可是她叫做紫雨，而不是碧珠。
紫雨是云山派极具天赋的嫡传弟子，初出茅庐的她天不怕地不怕，第一次下山就敢对着有三千年修为的慕风叫板。他们初次相遇是在一个宁静的午后，阳光透过斑驳地树叶，参天古树的树林里弥漫着青草特有的清香。他懒懒地盘在一棵古树上假寐，她从树后跳出来嚷嚷着收妖。
慕风讨厌那些麻烦的道士，转了个身准备离去。紫雨锲而不舍地追在他的尾后。
“云山，紫雨。”自报家门是天师道的习惯，名号大的门派可以吓坏胆小的妖怪。
“慕风。”他想了想，补充道，“我喜欢云游，四海为家。”
“我遇到了你，我不想辜负这份相遇的缘分，所以，我要收服你。”
“你不是我的对手。”慕风对紫雨说，他说的是事实。
“那又如何。”紫雨一脸不服。
“你可以先去找个一千年或者八百年的妖怪练练手。”慕风摇了摇尾巴，掉过头继续往前走。紫雨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然后冲着慕风狂奔，“你是害怕所以想要跑掉吗？”
紫雨的出现让慕风三千年都静如止水的修炼生活突然出现了不一样的转变，紫雨一次次向他挑战，一次次落败。渐渐地，慕风习惯了紫雨出现在这片原本只属于自己的领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她彼此在心里留下了越来越深的印记，直到，成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
他跟她回到了云山，只要得到掌门的承认，他们之间就不会再存在任何的间隙。他们会并肩坐在道观门口的槐树上望满天晚霞，星辰明月升落，一切美好得像是幻境。
这样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七星连珠的妖界大劫来临之前，慕风误闯后山禁地中了驱魂魔咒，为了破解咒语帮慕风逃过天劫，紫雨有违师命，硬闯了藏镜阁向天人镜占卜，遭到了防护法阵的巨大反噬，等慕风赶到的时候，紫雨已经奄奄一息，生死一线。“你为什么要这么傻。”慕风把虚脱的紫雨抱在怀里，指尖轻轻她的脸庞。
“慕风，你会一直记得我的，对吗？永远都记得……”紫雨无力地抓住他的手。
慕风心痛不能自已，用一千年的修行凝结成定魂珠。
“没用的，慕风……”遭到反噬的无论妖还是人，都没有生还的可能，只会魂飞魄散。慕风没有听从她的劝阻，将定魂珠化入了她体内，就算今世不能跟你相守，还有来世。
永世不相忘。
定魂珠保住了遭到法阵反噬即将魂飞魄散的紫雨，让她能够顺利转世，而法力受损的慕风则被天师道的几位高人联手封印于云山。
沧海桑田，五百年转瞬即逝。碧珠误入封印之地后，那颗有灵性的珠子助她打破了结界，慕风得以重新出现在这个世上。他看到碧珠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跟紫雨的缘分会得以继续，因为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是那样地刻骨铭心，就算他化成了灰烬，她的每一个笑容依然镌刻在灰尘的微粒上，永远不会消失。
碧珠醒来的时候，白云观的老老小小挤满了她的屋子，可是唯独不见她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她要向他当面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真的就是紫雨吗？他一定会知道的。
“慕风呢？”
见她一醒来最先询问的是慕风的去向，无双马上嚷嚷了起来，“碧珠你这个没良心的，师姐我在你床边守着眼都不敢眨一下，你一睁眼居然先问那个对天人镜不安好心的护法。”
旁边的璃炎脸色更黑，那只讨厌的蛇妖有什么好的。
碧珠讪讪笑了笑：“哪有，我只是问问罢了，跟黑蛟打架的可是白蛇，再说师姐法力高强，吉人天相，自然不像我家不成器的护法，得天天担心他挂掉”。
“慕风还没醒呢，你先把药喝了吧。”裴谨把一碗安神滋补的汤药端了过来。
碧珠三口两口把药灌了下去，然后跑到了慕风的房间。他还没有醒来，苍白得毫无血色。碧珠轻轻捧起慕风的脸，他的身上永远冰冷地不见任何温热，可是她从来不觉得他是一个冷血的妖。碧珠胸前的那个碧绿的珠子蓄起闪亮的光芒，她从脖子上把它扯了下来，冥冥之中，一股无形的力量指引着她把珠子凑近了慕风，碧珠通透的翠绿笼罩着慕风的身体，他的伤口以众人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最终碧珠完全融入了他的体内。
慕风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碧珠每天守在床边，把云山派救命的灵丹妙药死命地往他嘴里灌。在无双的劝说下，碧珠走出院子出去透透气。她这些日子都不敢合眼睡觉，生怕一觉醒来师兄师姐告诉她慕风再也无望醒来。
无双跟璃炎在屋子里拿着妖物志对着慕风比划，越看越像是排名第二的那条三千年蛇妖。两人决定去藏书楼再找找记载确认一下，屋子里只剩下璃炎看管蛇妖。璃炎的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可是想想碧珠那副担心又焦急的样子，他又重新趴了下来。虽然他对这条蛇妖万分讨厌，可是他不想看到碧珠难过的样子。
璃炎趴在床边，看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白蛇妖，突然机警地动了动耳朵，他用毛茸茸的爪子拍了拍慕风的脸，难道是错觉，刚才他明明看到慕风的睫毛颤了颤。
“别再装死了，我知道你醒了。”璃炎没好气地说道。
看来装睡装不下去了，没有想到这只红毛的感觉这么敏锐。
慕风闭着眼睛，坐了起来：“碧珠在哪？”
“院子里。”
慕风拖着长长的尾巴摇曳地向外走去。
“你这是要干什么？”璃炎看他闭着眼睛往前走心里相当疑惑。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的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自然应该是自己的爱人，谁愿意对着一只拽到天上去的红毛狐狸。”
“你说什么！”
院子里，碧珠站在茂密的古树下，仔细回味着天人镜灌输给自己的记忆，难道我，真的是紫雨的转世？这件事情一定要找慕风问清楚。不等她从这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中清醒过来，只见一只火狐追着一条半人形的白蛇从屋子里飞快地向自己窜来……
慕风还是紧紧地闭住眼睛。
紫雨，在我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只愿意看到你——我永远的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