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云
吕奉宁在边上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叹口气刚准备离开,就听王小姐突然喊了声:“喂!那个人!穿灰衣服的那个!浑身湿透了的那个!”
吕奉宁一愣,转过身:“小姐是在说我吗?”
王小姐一边咳嗽着一边挤出一丝微笑:“嗯!就是你!谢谢你救了我!”
吕奉宁突然觉得天特别特别晴,这是他人生中最喜悦的一刻,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因激动而颤抖了:“小姐……看到我了?”
王小姐俏皮地说:“你又不是鬼,我为什么看不到你?刚才我虽然没看清救我的人的模样,但我记得他身上的青草味儿!就是你!”
众人顺着王小姐的目光,这才发现了吕奉宁,大家都很惊讶,因为在这之前,谁也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王浦令感激地牵住他的手,几个有眼色的仆人意识到吕奉宁今后要得势了,殷勤地递上干毛巾热汤水;也有几个人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小声嘀咕着说,谁知道是不是他故意推小姐下水又救上来邀功呢?吕奉宁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被羡慕或者被嫉妒,但他期待已久的“被瞩目”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最初那一刻的喜悦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安、心慌,就好像赤身裸体站在人群里,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变得高深莫测,令他难以应对,此时此刻,他只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慌乱地笑笑,然后拔腿就跑,不,不是跑,是逃,逃离那些目光。那一刻,他才明白,那些义无反顾扑向火光的飞蛾们,是因为它们心中抱着错误的梦想。
好在,他逃离众人的视线之后,人们很快就淡忘了他,就连王小姐也不再提及他,就像他不曾存在一样。
从那以后,吕奉宁大彻大悟了。他发现自己更习惯做一个没有光的人,就像鬼魂遇到阳光便立刻七魂消散,他也是个怕光的人,只不过,他怕的是别人的目光。于是,他越来越擅长躲在别人的目光之外,不说话,多做事,穿最普通的衣服,一言一行都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渐渐地,他越来越像个隐形人,并且,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不会得罪什么人也无须刻意讨好某人,不会被马管家没头没脸地责骂,也不会因为得到奖赏而遭人嫉恨,当然,他也没有机会得到这些奖赏。他像一团空气一样,随心所欲地飘荡,肆无忌惮地偷听别人的秘密和心事,美好的或者肮脏的,他都只是听着、看着,并不干涉,像超然世外的神仙一般,将什么都看得透透的。
某一天,当他再一次修剪草坪的时候,在不远处放风筝的王小姐突然停下来,远远看着他,说:“神仙哥哥!”
王小姐平时本来就疯疯癫癫的,吕奉宁以为她又在和想象中的什么人说话,就没在意。
过了一会儿,只见王小姐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几步。叫道:“妖怪哥哥?”
“鬼魂哥哥?”王小姐又走近了几步”
“那么,是道士哥哥?”王小姐蹲到他面前,眨着傻乎乎的大眼睛,“神仙或者妖怪或者鬼魂或者道士哥哥!”
吕奉宁四处张望了下,低声说:“你在叫我?在跟我说话?”
王小姐开心地点点头,然后猛地抓了他手臂一下,长长呼出一口气:“可以摸得到,我还以为你是摸不到的。”
神经兮兮的王小姐看起来很可笑,吕奉宁咧咧嘴,忍住,问道:“你……记得我?”
王小姐很认真地点点头:“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青草味儿,有点涩,有点甜,淡淡的,春天的味道!那天是你救的我,我记得!”
这似乎有点矛盾。即便他心甘情愿做一个隐形人,即便他是那样恐惧被瞩目,可他内心依然是渴望关注、交流,渴望友情的,尤其当他被她形容为“春天的味道”时,他内心竟然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填得满满的,酸,胀,夹杂着一丝感动。原来,这样粗陋的自己,也可以成为那样美好的风景。
“喂,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大家好像都看不到你?”王小姐咽了口唾沫,表情神秘,仿佛生怕别人发现她在和他说话一样,“神仙?妖怪?鬼?茅山道士?你一定会法术吧?”
吕奉宁很诚实地摇摇头:“我只是一个仆人而已。”
王小姐笑得讳莫如深,似乎已经知晓了关于他的一切秘密一般,胸有成竹。“得了吧!我知道,像你这样的高人,都是神神秘秘的不肯表露身份的。”
吕奉宁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没办法解释。
王小姐见状,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哎,高人哥哥,你再救我一次,求求你,再救我一次。”
吕奉宁道:“小姐又遇到什么难处?”
王小姐点点头,“我和道程哥哥的事你知道吧?”她忧伤地皱起眉头,“道程哥哥其实不太喜欢我,我不傻,我知道他嫌弃我。我要是个鬼魂或者妖怪,他就会爱上我了,蒲松龄先生的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上次我跳进鱼塘,也是为了能变成鬼。谁知道跳下去才知道,那么冷,而且水呛进嘴里鼻子里的感觉太疼太难受了。其实后来我挺后悔的,要是当时我忍一忍,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伤心了。”
吕奉宁也皱起眉头,“难道说……马公子因为你没有变成鬼,生气了?”
王小姐难过地撇撇嘴,“倒也没有生气,只是很失望,见了我也爱理不理的,好像越来越不喜欢我了,每天都唉声叹气的。”
吕奉宁紧紧咬着牙,将草坪刨出一个小坑。
王小姐继续说道:“你知道的,道程哥哥马上就要大考了,我想让他开心一点。于是就骗他说,虽然我没顺利变成女鬼,可我的真实身份是妖哦,蛇妖!然后道程哥哥就问我,你怎么证明你是蛇妖?你会法术吗?”
吕奉宁问:“你怎么说的?”
王小姐脸上荡起孩子般的得意,“我说,我当然会啊!然后我就表演了新学的手帕戏法。可道程哥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他说,如果我真会法术,就把今年的试题偷出来给他,等他考中了,立刻娶我!”
“你答应了?”
王小姐很坚定地说:“只要道程哥哥愿意娶我,我什么都答应!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偷试题……所以,高人哥哥,你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再救我一次,帮我把试题偷出来!要不然……要不然我只好咬咬牙真的变成女鬼了,只有这个办法能让道程哥哥爱上我了!”
吕奉宁也不知道怎么偷试题,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试题放在哪里。就算他知道藏在哪儿,估计也没本事分辨出哪个是试题,因为他认得的字极其有限。但是,望着王小姐那样天真无邪的眼睛,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从齿缝间挤出来,他僵着脖子,生硬地点了点头。
伍
距离大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王浦令府上的氛围也越来越怪异。仆人们私设了赌局,压马秀才中举和落第的人各占一半。压了他中举的,有事没事凑到他身边送个幸运符或者特意在他的饭菜里加很多补品;压了他落第的,则故意冲他说些阴阳怪气的话:“马公子啊,您今年说什么也要考中啊。您要是中了,也算了了我家老爷一桩心事,我们小姐终于能嫁出去了。而您,名望、财富、美人儿三丰收,真是羡煞旁人啊!”
马道程被这些闲人们扰得心烦意乱,根本静不下心读书。更令人气恼的是,那个傻乎乎的萝云,自从自称自己是蛇妖后,三天两头就拿一些不伦不类的锦书过来,号称那是她用法术偷来的试题。不仅如此,她还真真把自己当成蛇妖,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滑稽至极!他那么渴望功名,可一想到中举后就得娶这么个傻子,心中又如塞满了湿棉花,又沉又湿,憋闷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王萝云也烦,烦得心焦。她多么希望道程哥哥能考中啊,为了哄他开心,她还故意弄些假的试题哄他。那个高人哥哥自从答应帮她偷试题后,就不见了踪影,草坪里没有,水里没有,哪儿哪儿都没有她期盼着的青草味儿。虽说高人本来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可到底偷没偷到,好歹也给个信儿啊!
和吕奉宁的烦恼比起来,马道程和王萝云那些破事儿根本不算什么。为了偷到正确的试题,他这几天一直在恶补试题中会出现的常用字,其中包括“试”、“题”、“考”等等。在确定自己能清晰辨别这些字之后,他又四处打探监考大人们的住处,以及试题有可能存放的地方。自从知晓马秀才的险恶用心后,吕奉宁就打心眼儿里憎恶那个酸腐的家伙。可是一想到小姐,他又将那股憎恶藏了起来——只要能嫁给马秀才,小姐就会觉得幸福吧?也许,小姐和自己一样,正在为了一个错误的梦想而绞尽脑汁、拼命努力。可是,在那个梦想真正实现之前,谁又会知道那是错误的呢?吕奉宁想好了,如果马秀才辜负了小姐,他一定会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小姐幸福。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可笑,并且自不量力,但他就是想,就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