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骨
文/千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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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染八岁那年,暴雨连绵,黄河发了大水,眼看着世世代代耕作的几亩良田,都化作一片汪洋,百姓无以为生,只好背井离乡,另觅出路。父母将她卖给了一个佝偻的老太婆,换钱做路费,只带着她的哥哥一起上路,去江南投靠亲戚。
玉染伤心欲绝,虽然早知生于农家的姑娘不是在乡下早早嫁人做农妇,就是被卖进有钱人家为奴为婢,更凄惨的若是这灾祸年间,也有被卖作“菜人”,沦为畜生似的食料,随时等着被屠宰。但当这天真的来临,年幼的她还是很伤心。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让父母喜欢自己,她总是很勤快地干活,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哥哥吃饱,只是后来渐渐明白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她出生就是为了被这个家庭抛弃。
父母拿了银子转身便走,带着她哥哥,不曾回头看她一眼。老太婆牵起她的手,细细摩挲,像富贵人家摩挲紫砂茶壶或美玉配件般仔细和小心。
玉染不缩也不躲,淡淡地看她把自己那粗糙的双手翻来覆去摸了半天,老太婆抬起头来,沙哑着嗓子道:“我一摸,就知道你长了一副好身骨。”
说着咧嘴一笑,玉染才看到她嘴角两侧各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一直裂至耳下,那疤痕像是被刀割开,又用针线粗粗缝起。她一笑起来,整张脸都似裂成两半,像厉鬼般凄厉恐怖。玉染吓得倒退一步,一双干枯的小手嗖地从老太婆手里抽出。
“莫怕,莫怕。你日后老了,便也和我一样,桀桀。”老太婆发出鬼魅般的怪笑,牵起了玉染的小手。
洪水肆虐过村庄,到处是畜生的尸体,红头的大苍蝇绕着一头被水泡得发胀的牛尸,嗡嗡叫个不停。那牛眼白翻出,仿佛快要滚出来般瞪视着天空,吸满了水分的身体鼓鼓的,胀得发亮,且恶臭冲天。
玉染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闷,老太婆却眼放绿光,捏紧玉染瘦弱的手腕,一路将她拖行过去。那干枯如朽木的大手仿佛有着无穷力气,玉染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折断了。越靠近,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便越发浓郁。
“婆婆……”玉染掩住口鼻,艰难地叫道。
老太婆仿若未闻,她往牛尸前一蹲,双手摸着那腐烂的尸体,先是牛头,然后是脖子、脊椎……一寸一寸,一节一节地摸。以前村口的瞎子也曾这么给玉染摸骨算命,说她命里阴气极盛。
老太婆把贴身腰带解下往地上一摊,腰带内侧是一套诡异的刀具。有的尖细如锥子,有的宽阔如切肉刀,还有的带着锯子的利齿……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共十多把,每一把的刃口都磨得雪亮,隐隐泛出寒光。玉染看着那老太婆抽出一把切肉刀,熟练地砍下牛角,剔肉取骨,一根根拿在手里,经过敲敲打打,仔细挑选后仅取了个中数根,小心包起。
玉染心里发怵,颤抖地缩在一旁,那老太婆突然伸出一双沾满黑血的手,抓着玉染的头发把她整个推进牛尸腹中。玉染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牛尸腹中,无助地尖叫和挣扎着,老太婆疯癫狂笑,她说:“你记住了,我叫骨婆,你逃不掉的,你就是第二个骨婆!”
玉染本以为骨婆会住在什么深山老林里,不料骨婆将她带到京城。热热闹闹的皇城大街背后,小路纵横,九转十八弯,像极了通往冥府的阴路。窄巷幽深,青石板,青砖墙,只在尽头处有一扇红漆斑驳的木拱门,推开木门,里面一地骸骨,白莹莹如玉。
骨婆以做骨雕为生,大件作品,用料多为牛骨、骆驼骨,稍微精致巧妙些的,就用乌贼鱼的骨头,细白滑润,最适合雕些精巧玩意。骨婆有一双极会摸骨的手,那双枯木似的鬼手一摸,便知道该取哪块骨头。
玉染偶尔会看见骨婆捉些小猫小狗回来,却从不曾见过猫狗出现在屋中。直到有次她偷偷瞧见骨婆一把扭断了一只毛色艳丽的鸟儿的脖子,便知道了那些猫狗的去向。
那段时间,玉染总觉得夜夜听见院子里有猫狗凄厉的叫声,似有冤鬼缠身,要索她性命。这一晚,她夜不能寐,趁着骨婆在工房雕骨时,偷偷爬起来。那扇红漆斑驳的木门像一张要吃人的猩红大口,玉染抖着手推开它,逃了出去。
门后幽巷昏暗沉寂,尽头却是热闹的大街,明亮的灯火闪烁如星,隐约还能听见喧闹的人声。
这夜正好是元宵花灯,玉染蹲在巷口,贪婪地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彩灯,却不敢踏出一步。这时一盏精致的花灯飘到玉染面前,她茫然地抬头看去,是个穿着考究的女孩,年龄与她相仿,生得俏丽可人,女孩脆生生道:“这花灯给你!”
玉染从未见过这么精巧艳丽的玩意儿,小时候父母自然是不会给她买玩具的,更别提被骨婆买下后,只能日夜与白骨做伴。她不敢伸手去碰,呐呐道:“这个……太漂亮了,我不能要……”
“没关系,我有更漂亮的!”此时有人叫那女孩的名字,女孩把花灯硬往玉染怀里一塞,转身便跑走了。玉染看着她扑进停在不远处的一顶软轿里,透过轿子的小窗,可以看见女孩一脸得意地在一名贵妇怀中撒娇,贵妇瞥了玉染一眼,丢出几枚铜钱。
玉染愕然地听着那铜钱叮叮咚咚滚到自己脚边,那妇人眼里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一钱不值的东西,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那牛尸腹中,又黑又臭,让人连灵魂都腐烂掉。她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怨忿,明明大家都是女孩,为何命运却如此不同!
玉染想起骨婆扭断那只毛色漂亮的鸟儿脖子的一幕,一股战栗的快感从大脑直达指尖,手一抖,花灯便掉落在地,她也不去捡,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小女孩一双白嫩的小手,虽然还没长成,却也能看出那以后绝对会是一双骨肉匀称,纤长漂亮的手。
地上的花灯迅速烧了起来,蹿起的火苗映着玉染苍白如幽灵的小脸,竟有几分骨婆的阴森鬼魅。
自这天后,玉染偶尔会跑到巷口张望,像着了魔似的留意那夜偶遇的女孩,然而还没等她再遇见那个女孩,便被骨婆发现了。骨婆用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把玉染抽了一顿,她厉声问及原因,玉染一边摸着身上的伤,一边反反复复地说:“婆婆,那个女孩儿……好漂亮……好漂亮的……”
骨婆一听,竟然不再生气,反而面有喜色。她一把拎起玉染,走进工房。
这一年,玉染开始学着熬煮提炼材料的药汁,好的骨头要成骨雕的材料,还需经多道工序:去肉、除脂、漂白……若不如此,骨雕便会变色发霉,不经久放。
骨雕师各有自己的独门秘方,均不外传。其中以骨婆处理过的材质最为完美,每一寸骨头都洁白如雪,入手温润胜玉。骨婆的手艺亦是巧夺天工,她曾为宰相夫人雕过一座巴掌大小的送子观音,莲座上的观音娘娘慈眉善目,莲花瓣上的露水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落,甚至连那怀中婴儿的五官亦极为逼真,看久了仿佛呱呱堕地之声就在耳侧。
次年,宰相夫人顺利诞下一子。
宰相大喜,赏了骨婆一箱白银。骨婆接过赏赐时并无狂喜表露于脸上,玉染知道好的骨雕甚至能卖上千两黄金,区区白银,怎会放在眼内。这一年,剖尸解肉已不能让玉染花容失色,玉染开始拿起刻骨的刀,骨婆曾说她有一双巧手,极有天赋,她亦不负所望。
十五岁时,玉染手艺已直逼骨婆,骨婆开始让她出门接一些零碎的生意。
可玉染知道,最慷慨的客人,多是夜半前来。骨婆会在门前点一盏白色灯笼,客人取了灯笼入内,沿着白骨堆砌的小桥走过池塘,走进骨婆的房间。若骨婆吹熄了灯笼,就表明这单生意她接了;若不成,客人便提着灯笼,原路出门。
玉染从不知那些客人要求为何,骨婆也从不告诉她。
这天玉染去相熟的店里收取酬劳,玉染手艺虽好,但店里伙计嫌她苍白瘦弱了无生趣,给了钱便不再理她,继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京中富商莫家被人揭发贩售私盐,不但没收全部家财,莫老爷还被判斩立决,莫夫人吐血身亡,昔日富丽堂皇的莫府,如今家破人亡。
一个伙计说道:“可怜那莫家小姐,听说原本和某个当官的人家谈好了亲事,现在落得如此田地,人家当然是翻脸不认咯,走投无路,只好把自己卖进了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