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云
这次监考的官员都是京城或者外地临时调派来的,为了避嫌,他们谢绝了所有地方官的邀请,全部住在了城中的官驿。官驿本就是为来往官员提供休息住宿的地方,但平日里那些官员并不住这里,因此相关陈设也逐渐缩减,显得十分简陋。虽然因了这次科考增加了官兵,但监考的毕竟不是什么朝廷大员,再加上本地民风质朴,因此戒备并不森严。
吕奉宁提前踩了点,然后又请人做了一套和官驿中的仆人样式差不多的衣服,提了个食盒,那食盒里装满了本城特色的小点心黄金酥。他本来想着,如果门卫问起,就自称是给某某大人买点心的仆人。结果,他大摇大摆走进官驿时,门口的两个守卫只顾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看都没看他一眼。
官驿虽然简陋,但房间很多,吕奉宁没来过,七绕八绕就迷路了。后来,他干脆就捧着食盒靠着走廊的柱子,等待时机,一队卫兵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也许他们全部都看见他了,但并没有放在心上,眨眼就忘记了。
第二队卫兵走过时,其中一个皱了皱鼻子,“哎哎哎,闻到没?黄金酥!”
另一个说:“看把你馋的,想吃黄金酥想疯了吧?”
第一个说:“真有黄金酥的味儿!”他边说边顺着气味转过身,指着食盒大叫道:“看吧!真有黄金酥欸!”他伸手去拿食盒时,才真正留意到了捧着食盒的吕奉宁,“你是什么人?”
吕奉宁低头微笑着:“大人们知道各位军爷劳苦,特地派小人来慰劳各位,这是本地最有名的点心,大家尝尝!”
守卫们凑过来,一人拿了一块点心,其中一个咬了一口,嘟囔着:“那些鼻孔朝天的大人们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哎?刚才那人呢?”
“对啊?那个送点心的人呢?”
吕奉宁早就躲进了高墙的阴影里。
傍晚时,他终于从两个监考官的闲聊中偷听到了试题的所在,于是偷偷溜进那个房间。房间的书桌上摆满了书卷,吕奉宁很轻易找到了写着“考题”字样的锦卷。他掏出提前准备好的纸笔,想把考题抄下来,无奈那些字他多数都不认识,望着满纸蚯蚓一般的字符,他放弃了抵抗,干脆将锦卷塞进衣兜,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陆
马道程没料到萝云会拿来真的考卷,凭他多年的落地经验,他确定是真的,锦书上的字体、印章,他都很熟悉,没错,这是真的!看来,萝云还真有点本事!不,他知道,不是萝云有本事,而是王浦令有两把刷子,有钱就是好!
于是,他将以前死记硬背下来的书文都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按照考题查书本、阅经文,再绞尽脑汁地掺进一些自己的想法。这次考试,肯定必中了!马道程心中充满了喜悦;可是,王萝云,也得必娶了,马道程心中又充满了烦忧。
折腾完考题,又十分熟练地背下来后,距离大考就剩下了三天了。考中已经是十拿久稳的事,现在,马道程完全有闲情逸致来思索一下萝云的事。自从她给他弄来考题后,就愈加嚣张地以蛇妖,哦不,现在变成蛇仙了——自从她给他弄来考题后,就愈加嚣张地以蛇仙自居,她缠着他,像个白痴一样傻笑着,说等他高中、他们完婚后,就一起去山东拜会蒲松龄先生,让蒲先生把她的名字也写进《聊斋志异》,流芳百世。
“《聊斋志异》里关于蛇仙的故事并不多哦!”王萝云痴痴地笑着,含情脉脉地望着马道程,像个令人恶心的、发情的小母猫。
吕奉宁像空气一般躲在一边,将小姐的痴情和马秀才眼中的厌恶都看在眼里。他也讨厌马秀才,但他更讨厌现在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可耻的臭流氓。自从在草坪第二次遇到王萝云之后,他就变成了她的影子,透明的影子。他忍不住跟着她,看着她吃饭、睡觉、玩乐、发神经。她哭时,他鼻头也酸酸的,她笑时,他也咧着嘴。大多数时候,小姐并不能发现他,在这一点上,她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当她想见他时,都会对着天空大叫一声:“高人哥哥!”
吕奉宁听见,就在手心里搓一点草叶子,于是王萝云立刻就发现了他的位置,然后拍着手大叫着:“高人哥哥太厉害了!”有时候她因为太过兴奋,还会开心地搂着他的肩膀称兄道弟,每到这时,吕奉宁的脸就会被染得绛红绛红的。
在大考的前一天,王萝云唤出了吕奉宁,拉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高人哥哥,等我和道程哥哥完婚后,我俩就私奔吧?因为我发现你比道程哥哥好玩多了。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是个公主,可是和道程哥哥在一起,我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像个卑微的洗脚婢。”
吕奉宁吓了一跳,慌乱地缩回手。他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良久,才鼓起勇气,说:“为什么一定要先和马公子结婚呢?”
王萝云很认真地、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说:“因为你不是才子啊!其实吧,我想要和道程哥哥结婚,只不过是想成为蒲松龄先生故事里的人,那些故事里,总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等蒲松龄先生把我写进书里以后,咱俩就私奔。”
吕奉宁有些哭笑不得,可又找不出反驳她的话。
马道程并没有考中。
他只当那考题是王浦令买来的,并不知它的真正来历。在考卷失窃的当晚,监考官们就发现考题不见了,他们招来所有的守卫,一一询问。
看门的说:“印象中好像有个提着食盒的仆人进来过,可仔细想想,又好像没有。”
吃过黄金酥的卫兵接过话,说:“确实有!确实有个人提着食盒进来了,食盒里装的都是黄金酥,特别好吃!但是……那个送黄金酥的人长什么样儿来着?高个儿还是矮个儿?胖子还是瘦子?哎?你记得没?”
卫兵们纷纷皱起眉头,“对啊,长相什么的完全不记得……”
卖黄金酥的老板们说:“每天都有很多人来买黄金酥,我们哪里记得清都谁买过?”
大人们无计可施,使用原来的考题对其他考生来说不公平,可他们又不敢擅自更换题目。幸亏监考官里有一位性子耿直的皇亲国戚,他很强硬地坚持更换考题,并愿意承担由此带来的一切风险。
于是,当马道程信心满满地进入考场,看到题目时,立刻就傻眼了。
其实,本来也不至于傻眼的。若他没有看过偷窃的题目,凭着自己这么多年的刻苦,也能写出个一二三四来。可他太相信那该死的王萝云了,拿到所谓考题后,就将之前背过的一切书文都抛在一旁,一心一意地按照考题准备了答案。现在,猝不及防地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考题,他大脑一片空白,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无论他怎么努力,脑子里冒出的都是前几天背过的原来考题的答案。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机械地将之前背的那些东西写了上去。他想,总比交白卷好吧?
说起来,马道程平时也算聪明人,可进了考场,他是真真切切地犯傻了——他还真不如交白卷呢!考官们看了他的答卷,竟是按照被失窃的题目写的。十分确定他就是偷考题的幕后主谋。按律是要压审问罪的,王浦令得知这事儿可能会牵扯到自己女儿,求爷爷告奶奶塞了很多银子,这才免去刑罚,只取消了马秀才所有的功名,并且永世不得再参加考试。
于是,马秀才再也不是“马秀才”了,他将所有怨气都撒在了王萝云身上,王萝云受了委屈,又偷偷将吕奉宁唤出来,又哭又骂,发誓再也不要见他这个“骗子哥哥”。
吕奉宁心灰意冷,悄悄收拾了行李,默默离开了王浦令的府邸。
柒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这样的结局。请相信,我比你们更加厌恶这样的结局,可生活不是童话,有时候,它不但不美满,甚至还很残酷。
马道程最终还是成了王浦令的女婿。没办法,没有个像模像样的人愿意娶个傻姑娘,马道程虽然没了功名,但好歹也算饱读诗书、四肢健全,不呆不傻。王浦令思来想去,觉得招他入赘,不算亏本,起码他在府上住了这么多年,也算知根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