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你的那个骗子

文/李静玮

幼儿园时，我常常和同学一起玩一种叫做猜猜看的游戏。

那个游戏在现在看来有一点无聊——简单解释一下，是两个人坐在一起，每人手里拿一叠扑克，某人压下数张牌，说这里有三个二，另一个人如果将数量和牌面猜对，就把牌收回自己手中，反之交给对方相同数量的扑克。游戏以一个人拿到全部的扑克为结束的标志，赢家被称作骗子。

现代汉语词典，1044页，骗子的词条后面有一行解释：“骗取财物、名誉的人；玩弄骗术搞阴谋的人”。骗，子，这两个字有明显的贬义，仿佛是输了游戏的人造出来的，念出来解气又透着不甘心。

我讨厌这个游戏，因为我总是输，就算同我爸玩。我爸故意让着我我也总是输，我从小就是幼儿园所有小朋友加上我爸中最笨的那一个，我当不了骗子，而我爸这个骗子连骗我都骗得不好。

[你啊，唉……]

我在的幼儿园有很多课程：美术课、音乐课、数学课、英语课……基本上初中生能上的课幼儿园里都开了，上课的是一个圆脸的老师，她带着我们在园里面上美术课加英语课——我们坐在教室外面的长椅上，举着素描本画大树，把嘴巴撅得长长的，说，Tree，Tree。一般而言，一张画画完，就能学会一个单词。

我喜欢画画，但是画不好，我对着面前枝繁叶茂的大树在纸上奋力地挥舞画笔，纸上出现的东西不成样子；我正在掉牙齿，关键的两颗门牙没有在岗位上坚守，脑子里想着的Tree从嘴里说出来立马变成了气。

幼儿园阿姨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你啊，唉……”

那一天她又这么对我说了。阿姨圆圆的脸像一枚鹅蛋，眼睛弯弯得像一轮新月。她平时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大家都害怕她叹气，她一叹气眉头就皱起来嘴角就瘪掉抬头纹哗啦啦冒出来像雨前的蚯蚓，难看极了。

那一个“唉”代表了很多含义，比如我实在没有耐心再教你了，比如你这么笨没有人能教得会。

我把画好的画带回家，闷闷不乐。

不知情的爸爸端着一杯茶走过来，看见我扔在一旁的画，高兴地说道，画得不错，下次可以试一下画些林木花草啊。

我委屈得紧，尽管我爸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实话，可他知道什么呢。

爸爸最常对别人说的一句话是，我家的女儿，画画最好看。

他是个骗子。

每次我在旁边我都想反驳他，我想说才不是这样。他一脸自信的样子仿佛我每天都会被老师夸奖画画的好，事实是老师认为我画出来的东西像那一棵大树一样，美感缺缺价值少少。

客人艳羡的眼光对于我而言如芒在背。

我不得不开始认真学习画画。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素描水粉美术设计，门是开着的，爸爸和客人们随时可以进来，他们看着我的画，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像站在卢浮宫里仰视一幅不朽名作。

我爸爸是个骗子。

在此解释一下前几个自然段的具体含义。

我爸是我见过最好说假话的人。他平时话很少，总端着茶杯踱着方步，慢悠悠气定神闲的模样，每一回答应我去做什么——比如星期六带我去苏仙公园星期天去麦当劳，他都坚决地点点头，仿佛这个世界除了他就再没有人可以相信了。但是到了兑现的时候，他却迟迟找不见踪影，好像蒸发了一样，事后回来一说起，他就拍拍脑袋说，啊，真对不起。

除此之外他还总是夸我，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所有人面前。我的画画得难看至极英语说得惨绝人寰，他夸我有天赋有前途赛梵高超李阳——明明事实就在眼前，他还是把假话说得信誓旦旦仿佛至理名言。

我爸是个骗子。这句话给他听到也不要紧，我每次这么当着面和他说他也不买我的账，每一次他失约回来我便对着他摔抱枕，尖叫说你这个大骗子坏骗子讨厌骗子。后来丁文琪出了一本专辑叫做《骗子》，专辑主打歌叫做《骗子》，《骗子》这首歌里面唱道，你是个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这首歌真解气，我像她一样咬牙切齿地一连唱出九个骗子，唱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而我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过尔尔。

因为这个原因，那段时间我常跟着对面的倩倩出去玩，她爸爸每周都会带她去不一样的地方玩，不消失不道歉也不骗人。这样的爸爸，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当然，理想和现实总是有距离的，我爸爸一到周末就会消失，一消失就回不来，一回不来我就生气，我一生气他就道歉。

我爸道歉的样子真好笑，他满头大汗一脸委屈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打哈欠，好像刚才忙着去拯救世界所以没有时间去苏仙公园。

所以，总是在我面前消失的他怎么会知道大家都说我画出来的大树像那个什么呢。

所以他怎么会知道我那么笨呢。

[松树开的花]

初中毕业考试，我的美术专业成绩出人意料过了线，但是文化成绩意料之中一塌糊涂。我缩在卧室的角落里，抱着一块画板涂来涂去，不想上学。可爸爸交钱让我进了市里面最好的中学。他把厚厚的一沓钱交给财务科的老师。

他说，你的画画得那么好，要继续学下去。

那一沓钱那么厚，爸爸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笑，那么有信心。

我还是去上学了。

除去画画，我在学校里依然是最笨的那一个，我一不会骑自行车二不会玩扑克牌，数学打零蛋物理挂红灯，联欢晚会的时候与同学在舞台上跳舞，一二三三二一，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绊倒正在跳舞的同学一大群——班长大人在台下大张着嘴看我，像看一只史前生物。

这一切像一只巨大的平底锅一般砸在我的头顶上。被众人训斥过的我变得很容易哭，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体重骤减，皮肤蜡黄，脸颊一点一点凹陷下去，我对着镜子按脸上的小坑，难过极了。

爸爸提着一袋香蕉和一包牛肉干来看我，他问我，瘦了吧，挺好看的。

我苦笑，说，真的吗？

他还是随身带一壶茶，用保温杯盛着，不急不缓地打开，悠悠地咂一口。

他说，你妈妈以前养过一盆草，那一盆草从来不开花，但是后来却开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因为它学会开花了啊。

噗哧。我笑出来，这算什么原因。

他盖上茶杯说，你也会学会的啊。

他伸出一只手，比划道，刚开始的时候你就像一棵小小的草，吸收土壤里的养分还有雨露阳光，渐渐地就长大，然后，哗地一下，忽然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来。

虽然我知道他总是撒谎——妈妈只养过一盆表皮粗糙的迎客松，裸子植物没有花，就好像笨的人始终是笨的，我知道的。

但是这世界上竟还有人觉得我是好的——那一朵花的谎言像一束小小的光线，啪地一下打入我的生活。我开始感受到快乐。我努力画画努力学习，上大学以后参加学校的社团，开始谈恋爱，朋友说我画的画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我的男朋友说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我对他说，原来世界上的骗子这么多。

[世界上最疼你的那个骗子]

某天我回家。看见爸爸坐在躺椅上，吱呀吱呀地摇着椅子看报纸。

他已经有一点老了，鬓角开始向浪漫的灰白过渡。

他在别人面前依然不喜欢说话，却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地说哪一本书值得一看哪些事情应该尝试；他不喜欢逛街，却看着我抱着大大小小的衣裤裙鞋试来试去然后买单；他不喜欢别人轻易地否定我，他希望我可以做得更好，但是不希望我受伤。

妈妈同我提起爸爸，她说，爸爸其实像超人一样忙。

他原本不像超人同志那样每天忙着跑进电话亭里然后飞出来拯救世界，可是我那样笨，所以他就要像超人那样忙了。

幼儿园分班考试试卷上我在一加一后面画一只鸭子，五乘九后面用汉字写上伍乘玖——我以为那样有创意的试卷会得高分最后却接到一个零蛋，老师告诉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我不想像她说的那样做。

我的爸爸被老师叫来学校看我的入学试卷，他被老师恶狠狠地抢白，老师说你的女儿怎么这么笨简直笨透了，他低着头不说话，接过试卷闷闷地看，回了家以后夸我的画画得好看。

为了我的建校费他拼命挣钱拼命存钱，他让妈妈买了一个便宜的保温杯，不再喝随手可得的康师傅绿茶；他那么不喜欢对别人提要求，可是他对朋友们说我家姑娘在学画画请你们给她一点鼓励。他说她可以画出更好的画写出更好的字，她要继续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考大学继续自己的人生，她固守在自己的世界太容易失去勇气，所以请你们表扬她。

他明明知道我那样笨，大家都说我那样笨。

妈妈说，他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骗子。

他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