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Ⅲ(4)
文/饶雪漫
前情回顾:逃婚的夏花,被阿南和马卓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幸福像个美好的大泡泡,笼罩在夏花的头上,却不知能持续多久。
(17)
二月的北京,像睡着的北极熊,静悄悄地呼吸,怕惊扰到任何人似的。
连续下了好多天的雪,好不容易放晴的一个下午,夏花坐在窗台上,给自己的脚趾一颗一颗耐心地涂上咖啡色的指甲油。
这是她从医院搬到家里来住的第二天。医生说,她的病情恢复得不错,所以特许她回家过年,但是不可以喝酒,不可以熬夜,不可以随便出门,不可以过度运动,不可以吃辛辣的食物……总之,一连串的不可以。
我难忘我们救她下山的那晚,我们把她安置在县城奶奶家,阿南去请他一个做医生的好朋友了,只有我照顾她。在我的小房间里,我喂她喝水,她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太烫,像块热石头。那时候的她烧得几近神志不清,胡话成堆———
“有便宜不占的都是王八蛋,占不成便宜你就不会跑?”
“好多钱,用不完的钱,全给你!”
“苏菲!苏菲!你在哪儿,别躲我,我怕!”我知道她是在喊那只鸵鸟。喊着喊着,她眼角有泪,我替她擦掉。看着她肿得高高的颧骨,我反复想起林果果,想起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脸上的表情,不体面也不安详。我自己的眼泪也流下来。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阿南带医生回来,打开门却看到奶奶披着外套站在门外,指着里屋一脸狐疑地问我:“是谁?”
“一个朋友。”我说,“她感冒发烧了。”
屋内竟传来夏花低低的歌声:“天黑黑,未落雨,天黑黑黑黑!”看来,她真的是烧迷糊了。
“你朋友还是你爸爸的朋友,这哪是发烧,喝多了吧?”奶奶看上去很不满。
我无从解释,只能抱歉地推她回房间睡觉。
一直等到医生来,替夏花打了针,她才慢慢地退了烧。等她身体恢复了些,阿南就瞒着奶奶,撒了个谎带着她来到了北京。从上飞机的那一刻起,夏花变得很乖,到了医院也非常配合治疗,医生问什么她答什么,吃药挂水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是离不开阿南,十分钟不见,就要到处寻人。
“不是绝症,但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这是北京的专家对夏花的病所下的定义。
但这个定义,让我们都大大松了一口气。经历生离死别的煎熬,再也没有什么比能继续活下去这件事让我们觉得更有希望了。
阿南在北京买的房子刚拿到要是,离装修好并住进去还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他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两室的小居室,24楼。小区不算大,但干净,空气也算清新。比起总是闷在医院里,夏花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
我们都在刻意和往事作别,心照不宣。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中间夹着一个人,这是我们逃也逃不掉的尴尬。
见我进门,她大声唤我:“马卓,脱袜子!”
“为啥?”
“涂趾甲嘛,来,看老爹给我买的这个色好不好看?”
她一直唤他老爹,叫起来分外亲热,好像她才是他的女儿一般。比起来,我那一声总是低低的“爸”真是相形见绌。
“他替你买的?”我坐到窗台上,她的身边,问她。
“买了好多。面霜、洗面奶,还有唇彩哦,而且全都是纯天然的,用了不会过敏。你来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我用不完的呢。”她拖我一直走到房内,床上摊了一堆东西。我也真是服了他,不知道四十多岁的半老头子站在化妆品柜台前挑选这些红红绿绿的瓶瓶罐罐时,到底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
“得很多钱吧?”夏花说,“不过也不在乎啊,钱就是用来花的,我早就跟老爹说了,钱不要用在我治病上,要用在生活上,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骂她:“病治不好怎么生活!”
她嘻嘻笑,倒在床上。
阿南不让讲,所以夏花并不知道那些钱早就还回了于家。在带她来北京的前一个晚上,是我亲手把那些钱全部交回到于安朵的手里,并简单跟她讲述了阿南和夏花的故事,希望她可以帮忙成全他们。
我知道我的要求过分,所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谁知道她答应得异常爽快,拎着那一大箱子人民币,于安朵对我说:“其实你是为你的父亲,我也是为我的父亲。对你父亲而言,她兴许是个宝,但对我父亲而言,她注定是场灾难。所以马卓,说起来,我们这一边,总是输家哦。”
或许她是为了调节气氛吧,但这真是一个很拙劣的笑话,让人实在笑不出来。再说了,如果这些事,非要用“输赢”这个词来盖棺定论的话,结局恐怕还真的是个未知数呢。
夏花把那些东西统统收拾好,塞回袋子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问我说:“老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我说,“备年货是很麻烦的事吧。我来做饭给你吃,你想吃什么告诉我。”说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阿南按照医生嘱咐为她特制的菜谱。
我让她自己挑,她却抱住抱枕,蜷缩在床上,用迷迷糊糊的声音对我说:“我要睡了,现在不想吃东西噢。老爹回来你叫醒我哦。”
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反正她很快眯上眼睛,不再同我说话。我替她盖上薄被,发现她脖子处隐隐的红色褪下去不少,看来却依然清晰。她的病其实本来不是太危及生命,但因为她太过任性,对身体内脏器官已经有较大伤害,所以医生才会说出如果不好好调养,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之类的话。
关上门出来。客厅里稍许有些乱,我正在收拾,忽然看到夏花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在闪烁。手机是静音,只见光亮,没有声音,我还以为是阿南,凑近了看,上面显示的是:弟弟。
我迟疑了一下,但很快折身进了厨房,甚至没有伸手去碰那个手机。
电话卡是昨天她出院后阿南才替她买来的,看来她第一个联系的人,依然是他。说起来,他是她唯一的亲人,联系是正常的,只是希望她不会讲与我有关的事就好。
我更不希望的是他因此对我有任何的误会———那么当一切都如流水般逝去,我至少还可以守住我那点儿可怜的骄傲和自尊。
我们说好的,永不相见。
“我要喝水。”夏花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并说话,吓我好大一跳。
我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来,替她倒上白开水,觉得有点儿烫,又打开矿泉水瓶兑上一点儿凉的。她玩弄着另一只手里的手机说:“马卓,有件事麻烦你。”
我心一紧。
她说:“我的病,不要告诉夏泽。”
“哦。”我说,“放心吧,我都不和他联系的。”
“哦,这样啊。”她接过我递过去的杯子,笑了一下说,“我也不想和他联系的,但他偏偏找我。”
说着,她对我晃晃她屏幕不停在闪烁的手机。一边按掉一边骂骂咧咧:“我结婚他不管,现在逃婚了,他倒管起来了。”
“他是担心你吧。”我说。
“那就让他也尝尝担心的滋味好了。”夏花气呼呼地说。
我无心介入这两姐弟之间的恩恩怨怨,有些艰难地对夏花说:“其实我也不希望,你跟他提起关于我的任何事。”
“成交。”她两只手里都有东西,没办法与我击掌,就伸出一只脚来,踢了我的脚一下。我一直紧着的心这才呼啦啦松了下去。
“到医院来看我那个小孩不错啊。”夏花说,“给我讲冷笑话的那个。我看他对你挺有意思的。”
是个人都把肖哲往我身上扯。
“你什么时候嫁给我爸啊?”我赶紧转话题。
“你是律师噢,不知道重婚是重罪吗!”她瞪着眼睛朝我喊,“我可是跟于秃子正式领了结婚证的!”
说完,她竟然咯咯咯笑起来。
“笑你个头。”我骂她。
“老爹是个傻子,我要不是这样,他一定会娶我做老婆的。”夏花说,“还是这样好,他现在想当雷锋,也没条件当。等我死了,他还能娶个比我年轻漂亮的。听说北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