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Ⅲ(4)
回到家,开门的人是肖哲。我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他,他把头发剪得出奇的短,脑门儿又大又亮,大概是屋内暖气温度太高,他的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他浑然不觉。
“等不了你,我们先吃了。”他说。
我在餐桌旁坐下,问他:“我爸他们呢?”
他说:“吃完散步去了。”答我问题的时候,他并不看我,而是捏着一大把筷子,皱着眉头,沉思不已。
我忍不住问他:“你盯着筷子能看出个啥?”
“我在研究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一只手最多可以拿几根筷子,你知道吗?很神奇———左手和右手是不一样的。”
好吧。
他却不肯罢休,做出最雷人的动作,跑到我面前来兴高采烈地拉起我的手腕,催促我说:“不信你试试?”
我下意识地缩回我的手腕,也许是因为用力过度,他意识到我的窘迫和抗拒,恍然大悟之后连连摆手说:“别,你可,你可千万别觉得刚才是我故意设计的?”
我继续看着他,他的脸涨得通红,表情十分难堪。坐回我的对面,他抱着自己的脑袋沉思十五秒,叹了口气,这才抬眼看我,问说:“马卓同学,你是不是觉得我从头到尾都特别失败?”
“还好吧。”我没好气地说。
“我很好笑的,”他说,“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聪明;在遇到你之后,我却发现自己是世界上最笨的人。没有你之前,我似乎没有对照,孤芳自赏。可是遇到你,我才明白我这人身上简直没有优点,一无是处。其实我很想保护你的,可是我知道很多时候其实都是你在保护我,我努力再努力,只是为了靠近你那么一点点,结果无论EQ还是IQ,我都远远落后于你。你说,这不叫失败,还有什么叫失败?”
认识他N多年,很少听他一口气讲这么长的句子。但他讲得特流畅,像为了参加演讲比赛早就打好腹稿一般。说完这一大段,他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眼神一如当年那个执著的少年,清澈而透明。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所以我很认真地回答他说:“不,你不失败。”
“你是在安慰我吗?”他不甘心地追问。
“告诉你一件事吧,我被律师事务所辞退了。你看,我努力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那你觉得我失败不失败?”
“不失败!”他飞快地说,“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带你的那个律师,一看就是个色狼!”
算了算了,跟他真是没法沟通下去。
“我觉得这就是命吧。”他说,“虽然我学天体物理学,但我却相信命运。只有命运能解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难道不是吗?”
话题被他越绕越远之后我才发现他压根需要的就不是我的安慰,他只是需要倾听。于是我只能低头喝汤不再接茬儿,等待他更惊人的语句出现。果然,他又继续说:“马卓,我有一件事要通知你,很严重。”
“嗯。”
“我决定对我们的关系作一个修正——不再是单纯的朋友了,而是‘战略伙伴’,方式是:我们从现在开始保持探讨学术问题的习惯,一天至少一个小时——就像我们高中时那样,因为有研究表明,两个高智商的男女共同讨论学术问题,即使是不同研究领域不同研究方向的,不仅有助于学术方面的研究进展,而且有助于促进人的身心和谐,你懂吗?天人合一,这是我最近研究的方向。”
“你不是学天体物理学的吗?”我说。
“我认为物理学的金钥匙就是哲学,你的观点呢?”他伸出一只手,慷慨地邀我发表意见。
我完全没任何意见。
书上怎么说来着?两根平行线,永远没交点?
我不会那些文绉绉的语言,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反正说的就是我和肖哲。
“你快吃,吃完我们也出去散散步!”肖哲说,“小时候我爷爷就常常对我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说完这些,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觉得,如果我拒绝他,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人情味的人。
好在阿南和夏花及时回来救场,阿南手上拎着一大袋子水果,夏花挽着他的胳膊进门,看她的样子,真是很开心,脸色红润,行动灵巧,病魔仿佛早就被赶出了她的身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有什么,能大过爱情的魔力?真是不服也不行。
“这个季节有山竹?”我没话找话。
“很贵的喔。”夏花娇俏地笑,看着阿南说,“但超好吃,咱不差钱嘛。”
“我去洗。”肖哲接过阿南手里的袋子,又转身问我说,“马卓你是喜欢吃山竹还是葡萄呢?”
“都洗,废话!”夏花骂他,“你心里头就只有马卓一个呀!”
“就是!”他愣头愣脑地答,“难道你有阿南叔还不够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给我解释清楚!”夏花追进厨房跟他继续吵,阿南笑着摇头也跟了进去。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走到窗台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一看,竟是方律师事务所的另一个律师刘律师的电话。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对方直截了当地问我:“马卓,今天下午方律师喝了办公桌上水杯里的水中毒,正在医院抢救!从你留在他桌上的纸条来看,那个时间,你正好去过他的办公室。所以,公安局希望你能尽快来一趟协助调查!”
“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过来。”问清楚后,我挂了电话,跑到厨房里对正在洗水果的肖哲笑着说道:“不是说要出去散步吗?快点!”
(19)
公安局,审讯室像是吸烟室,残留着很浓重的烟味。我倍感不适,但却不得不配合地坐下。
“据说你刚被方律师开除?”那个腰板坐得很直的女警官倍儿严肃地问我。
“我只是一名实习生。”我说。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是,还是不是?”
“是。”我说。
“什么原因?”
“或许他觉得我不是最好。”
“没发生什么具体的事情吗?”
“没有。”
“你是否因此怀恨在心?”
“当然不。”我说。
“下午几点你进过他办公室?”
“5点刚过。”
“你去干吗?”
“取回我放在他办公室的笔记本电脑。”
“你是否见到过别的人?”
“没。”
“废纸篓里的纸巾上有你的指纹,你怎么解释?”
“笔记本电脑放久了不用,上面全是灰,我放进电脑包前用纸巾擦了一下。然后我在桌前给方律师留了张纸条,并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下楼以后,我还在停车场附近遇到了方律师,我们还聊了几句。”
“聊什么?”
“几句家常。”
“什么叫家常?”她很不悦,出乎我意料地攥起拳头,用力擂了一下桌面,若不是早有准备我肯定被那“咚”的一声吓住了。见我不答,她重新捡起笔,继续说:“具体内容?别说你忘记了。”
我一五一十地把和方律师对谈的内容讲出。不过在见到方律师之前,因为情况不明,我并不准备急吼吼供出藏在茶几下面的那双LV波板鞋。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天下自有清白在。学法律将近四年,熟读无数案例,我对此早已深谙。
并且方律师不止一次地教过我:谨慎,是一个律师必须拥有的基本素质。我有种预感,这件事可能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简单。洛丢丢为什么会躲在办公桌下,而让方律师亲自下楼等在停车场的又会是谁?
女警官无话可说,谈话进入僵局。她丢给我几张纸,要我把下午去律师事务所的前前后后全写下来。我问她:“我写好是不是就可以回家?”
她却堂而皇之可以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每个细节都要写下来,想清楚了,不要漏掉一点点。这对你自己,对破案,都有好处。”
我坐到桌前,情况说明只写到一半,就看到刘律师急冲了进来,对我招招手说:“马卓,方律师醒了,没事了,我们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