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的年华
于是这成了一个“公共事件”，因为目击者实在太多了。
我想我的表白对郑彬彬而言是种侮辱。谁要一头猪来喜欢他呢？于是他毫不客气地当众侮辱我：“你脑子没病吧？你觉得我们是一个种族的么？并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是人好么，拜托你回家好好照照镜子。”
齐铭予一直坐在旁边，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将眼帘低垂了下去。
那双黑黑亮亮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无比纯净的眼睛。
之十五
到底哪一样伤我更深？当众受辱还是齐铭予轻蔑地低垂下去的视线？
当然是后者。
一贯还算聪明的我为什么会有如此愚蠢冲动的行为？像是迫不及待要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我想那只能归咎为，在青春期比体重更难控制的是躁动的荷尔蒙。
我只是想要说出来而已，我不敢对齐铭予说，所以对着一个和他差不多的男孩说出来，也是一样的。
反正结果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但如果我真的跑去想齐铭予表白然后被拒绝我想我会直接跳楼割脉什么的，而不是像眼下这样猛吃冰激凌。
我一共吃了八盒和路雪。
会不会因为肥死我不知道，但我差点儿因此痛死，因为第二天我又流血了。
之十六
因为我痛得满地打滚，爸妈不得将我送入医院，我人生中最荒谬的一段经历因此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夏天来临了，我幸运地被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录取，据说齐铭予和郑彬彬也考上了。
也就是说冤家路窄，以后还要一起混上三年。
我开始减肥。
用的是近乎于绝食的方法。我可以用一根黄瓜或者一杯酸奶撑过一天。
在网上查了很多攻略，什么裹保鲜膜，各种瘦身操，跳绳，穿高跟鞋跑步，疯狂爬楼梯……
为了防止过度减肥导致皮肤松弛或出现难看的纹路，我还猛搽强生婴儿油，据说这招对产后瘦身的孕妇极其管用。
我妈急疯了，她怕我肉没减下来，小命先减没了。
结果，我瘦了，并且活着。
之十七
当然身体虚弱是有的。去新学校报到的第一天，我其实是有些步履蹒跚的。
所以在教学楼走廊里我好不容易变漂亮的身体才会很不漂亮地跌在地上。
为了站起来，我不得不抓住我能抓到的最近的东西。
一条裤腿。
准确地说，是齐铭予的裤腿。
好吧，导致我忽然摔倒的终极原因，是我试图追上齐铭予。我无比强烈地想要让他看看已经改头换面的我。
结果却是我抓着他的裤腿狼狈地爬起来。
“林、林丝缕！”
是的，他再一次没能在第一眼将我认出来。
而此情此境我能说什么，除了说，“看什么看，没看过人摔跤？”
齐铭予忽然笑了，那么大那么大的笑容，简直不符合他现在儒雅淡定的定位。
“林丝缕！”他眼中绽出旧友相逢的喜悦。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话，“你又变得像小时候一样了！”
我的心忽然就翻搅起来，因为我很清楚齐铭予并不是说我又变得像小时候一样可爱了，他的意思是，我又变得像小时候一样彪悍凶狠了。
我没有理他，转身走开了。
之十八
我和齐铭予、郑彬彬仍是同班。他们俩仍是同桌。
好像什么都没变。
温和的齐铭予和嚣张的郑彬彬依然是好朋友，关系很铁。
所以我猜郑彬彬在决定追求我之前，一定向齐铭予征求过意见。
“你说我追林丝缕好不好？”
我不知道齐铭予是怎么回答的。
按照他温吞有礼的性格，他大约会说，祝你成功，甚至祝你们幸福什么的。
当郑彬彬在放学时追上我，很自信地说，我觉得你变得好漂亮，林丝缕，我现在非常郑重地开始考虑你的追求了。
我有仇必报地回敬他，你确定你不要回家照照镜子，并不是所有哺乳动物都是人类，比如我。又或者说，比如你？
郑彬彬哈的笑起来，然后说，就算你当我不是人，我还是要追你。
之十九
我很确定我不会喜欢一个以貌取人的肤浅男生，就算我曾经也是这类人。
也许我现在依然是。不然一个曾被我那样鄙视欺侮的男孩，怎么我就一往情深地喜欢上了他。
不就是因为齐铭予变得美好了么？不管外貌举止还是言谈，他都是那么棒，堪称完美无缺。所以我肤浅地无法抵挡他的熠熠生辉。
不就是这样么？
我拼了命也想变漂亮，只是因为我卑微地希望在我走近齐铭予的时候，不会有人笑话说，瞧，猪在拱松露。
但我从来不敢走近他，过去，现在，甚至以后。
我如愿以偿变瘦变漂亮了，但我依然还是不敢顺从心愿去接近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每个女孩子的心都像迷宫，连她们自己都弄不懂。
反正就算天神都宽容地说肤浅是每一个少女的权利，我也不愿让自己就这么肤浅地去喜欢齐铭予。
去告诉他，齐铭予我深深地为你着迷，我都快找不到我自己。
之二十
我和郑彬彬在一起了。大概这就是偶像剧里宣扬烂了的所谓“移情”。
也许因为此人实战经验丰富，所以很懂得哄女孩子，只要不去多想，和他在一起也并不是什么不开心的事。
齐铭予和郑彬彬的关系依然很好，实际上，他和每个人的关系都很好，除了我，我们之间连交谈都很罕有。
齐铭予还是很乖，不追求女生，也不接受女生的追求，甚至连暧昧也不玩。
他成了我们这个年级功课最好的人。
我曾以为郑彬彬可以屏蔽掉我对齐铭予的喜欢，至少干扰一些，但根本没有。
依旧还是哪怕远远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就会猛烈地跳动，好像那里深藏的秘密有了自己的意识，极力想要蹦出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高一下快结束的时候，齐铭予说，他要离开了。
他的小姨帮他联系了一所英国的高中，所有手续都已办妥。反正对齐铭予这样懂事乖巧听话又上进的孩子来说，留学生涯早点开始百利无害。
之二十一
暑假的开始并不能让我雀跃，因为已经得知齐铭予离开的准确日期，便忍不住开始倒计时了。
我没有想过要当面和他道别的。我真正想对他说的话从来只有一句，而我又无法说出口。
但在倒计时即将终结的时候，我接到了他的短信。
唯一的，大约也是最后的一条短信——“我想见见你。齐铭予。”
肯德基里空调那么足，却还是有蚊子在乱飞，真是生命力顽强。
“你的血型很招蚊子么？”他说。
“据说只有母蚊子才叮人。”我说。
无厘头的对话令我们俩一起尴尬地沉默下来。
几乎可以听见可乐里的冰块在慢慢融化的声音。
“你身体还好么？”终于，齐铭予又开始说话。
我瞪着他，开始怀疑他其实是从五十年后穿越来的，这种问题！
“好瘦，现在。”他说。
我愣了愣，“不好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弧度很小的摇头。
“胖的时候好丑。”
还是没有回答，但这次他笑了起来。
“我也希望被人追的！”不知为何我的口气就变得愤愤的。
“是因为郑彬彬才减肥的呀！”他发问的时候，眼睛是低垂下去的。
我忽然想到初三那年对郑彬彬表白，那时坐在一旁的齐铭予也是像现在这样把眼睛低垂了下去。
那时我认定他是不屑于我。
“为什么不是我呢？”齐铭予终于又把眼睛抬了起来，时隔这么多年，这对黑黑亮亮漂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再一次正视了我。
而我无法置信地发现，他的眼神竟是、竟是很受伤的。
之二十二
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齐铭予接下来说的话。
“我们小时候那么要好，你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可是为什么后来你连话都不愿意和我说。”
我对他很好？
我忽然开始怀疑我和齐铭予眼中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我所见的和大多数人所见的一样，THE MAD WORLD，而齐铭予看到的则完全是一个童话世界，无比纯美，没有丝毫的恶意。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哪里变得不好了，让你无法再喜欢我。”
原来他从来没有记恨过我。
在他心目中我竟一直是个对他非常友爱的可爱的小女孩。
困扰了我这么久的障碍忽然一下子就完全不存在了。我终于可以大声地对他说：“不，我喜欢你！我不知道多么的喜欢你！”
有什么东西像是在我的脑袋里炸开了，如烟花璀璨。
“齐铭予。”我叫出他的名字。
他看着我，等待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像一亿光年那么长的一秒钟。我凝视他，记住他亮晶晶的目光。然后我做了我有生以来最为艰难的一件事，我对他微笑，极力忍住马上就要奔涌出来的泪水。
“祝你一路顺风。”我说。
之二十三
就当是我自私吧，和齐铭予这样的人在一起，只会衬托得我更加卑劣，所以我放弃他。
又或者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希望他拥有最好的。我不够好，远远不够，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女孩去爱他。
还是郑彬彬这样的人和我比较相衬。
但我也没料到齐铭予离开后不久，郑彬彬会跑来对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还知道你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我不晓得郑彬彬是怎么发现的，又是何时发现的。我只觉得如释重负。
“那我们以后就不要在一起了。”
郑彬彬却摇头，以他一贯的强势口吻说，“你喜不喜欢我，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欢你，才是我的事。”
何必如此坚持？是因为自尊心受了挫？
我不以为然笑了笑，郑彬彬在这时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是那种非常非常珍惜的力度。“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和别的女孩都不同。”
是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齐铭予和别的男孩都不同。美好到超越我的理解力，重要到我愿为他做一切事情。
也许每个人一生都只有这样一次机会，去发现某一个人灵魂中的美。
我发现了齐铭予的，而郑彬彬似乎发现了我的。而谁会发现郑彬彬的？我不知道，总有某个人吧。但一定不是我。
新的学年开始后，我又开始心无旁骛专心学业。
大约青春就是这样的，躁动过，也就平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