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啊

文/牟小熊

我宁愿你将我微笑的忘记。

也远远胜似你把我悲伤的记起。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

A

我十七岁那年夏天,是一切的开始,亦是一切的终结。

B

我第一次见到范宁,在日向街上。

那是这城市最臭名昭著的街道,那里有许多落满灰尘的老旧铺面,光着膀子围在街上打牌的中年男人,穿着短裤蹭了满脸灰尘一路尖叫着跑过的孩童,垃圾桶常常被掀翻在地上无人打理,流浪狗偶尔踱着步子悠闲的从那里经过。

就是在这么一条街上,老爷子早年开下的一间店,还勉力支撑在那里有长达三年的时间,整间店就只有一个店员,营业额一直低迷,还遭了一次抢劫!最后到底是关了张,铺面却还一直在那里,大概是因为那条街地价过低,也就一直没有卖掉。

伽罗十七岁生日那天,得到了那间店。

在宾客尽满的酒会上,穿着素白滚边衬衣的老爷子笑意正浓的问他想要什么礼物,我想你该知道,算上我这个外姓,狄家孙辈十二人,惟独伽罗一人受到老爷子格外的喜爱,他想要什么好东西只管开口,所有人都绷紧神经似的等着看他到底会要些什么,他眉心微蹙像在竭力思考,待舒展时露出淡淡笑意来,“爷爷,就把日向街那间店送给我好吗?”

“日向街?”众人都跟着抽了一口气。

伽罗脸上却仍是挂着浅浅的笑意,谁也看不出那间店究竟有什么价值。

那天宴会还没结束,我提前离场,因为还要坐公车赶去这小城另一端给一个中学二年级的孩子做家教,在门厅外换鞋子的时候,伽罗走到我身后,“你有没有时间?”

“什么时间?”我不明所以。

“已经放暑假了,会有很多时间吧。帮我打理那间店铺怎么样?”

“我?”

“除了你这里还有谁?”他站在一级台阶上,原本就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他就那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那要看你开什么价位。”

“你觉得合理的价位,再算上额外补贴怎么样?”

“再打电话给我。”我踩上雨靴,将那双参加酒会的细跟鞋丢进背包里,撑着伞出了门,挂在墙上的猫头鹰时钟刚刚敲了七下,如果不抓紧时间,家教就要迟到了,好像从十三岁开始,我就在拼了命的和时间赛跑,把每一分钟都换算成面值合理的钞票,没有比这更加让我专心致志的事情了。

在我房间的墙壁上,贴着一张草绿色的便签条,除了上课的时间,每一分钟都被我分割的仔仔细细,就连伽罗的那场酒会,也是被勉强挨挤在中间,礼服是同在咖啡馆里一起工作的女生借来的,酒会开始的前一刻才在洗手间里换穿上,因为裙子过长有些拖地,我不得不一直用右手提着裙摆,有表姐妹看出端倪,走过来用手肘轻撞我的后背,“苏薄荷,裙子很漂亮嘛。”语气里尽是揶揄。

“样子是不错,不过借人家的,穿起来到底还是大了些。”我坦然承认,她们倒是没了台词,我一向这样,对自己的处境供认不讳,摆明了一副我很缺钱的架势,也犯不上和那些大小姐们斤斤计较。

“还有,谢谢你送我的向日葵。”在我掩上门之前,伽罗扬起眉对我说道。

向日葵?

我想起在登记礼物的人看到那东西时眉心紧皱的滑稽样子,不禁莞尔,“那个啊,是在楼下的小巷里拔来的,要是你喜欢,改天我再扛一朵来送给你。”

C

接手那间店铺之后,伽罗花了些功夫在重新装修上,主色调选了墨绿,店里摆了许多十分高大的植物,天花板上设计了原木房梁,攀满了藤类植物,空调和加湿器一并合作,站在那里面就像置身于热带雨林,我有些犹疑,这样一间店到底要卖些什么。

“热带鱼呀。”伽罗坐在木质的长椅上,双臂抱在胸前说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注意到那些隐藏在茂密植物间的狭长鱼缸,荧蓝的水里色彩缤纷的热带鱼正悠闲的晃来晃去。

在那样一条街上,开这样一间有点儿奢侈的店,看起来大概是一件极为不明智的事情,但伽罗似乎一点儿也不为他的生意担心,“只要店做的有特色,不管开在哪里,有钱人都会趋之若鹜。”

“不过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有经营热带鱼经验的人吗?”

“你可以顺便帮我照顾那些植物,小姑父以前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吗?”

大概在只有专家如此不值钱的时代,我爸爸才有幸能冠以这个名号,要说实在的,他就只是一个花匠而已,据说我妈妈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植物园里修剪那些花花草草,那工作,他一直干了十几年。直到现在,家里的阳台上仍挨挨挤挤的摆着许多花盆,种满了他喜欢的花花草草。想起他让我觉得有点儿难受,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沉默半晌,听到电话那端的伽罗自顾自继续说道,“喂,明天早点儿过去啊,开张做的热闹点儿,我有事儿就不过去了,你最好收拾点儿家伙带上。”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声音里竟带着丝丝笑意似的。

“带家伙?”

“那条街,你也知道,稍微乱点嘛,第一天,难免有人要给你下马威。”

“知道了。”

“然后呢?”

“然后什么?”

“苏薄荷,知道吗,你就这点儿不可爱,一点儿也不会服软示弱,总是摆出那副天塌下来都扛得起的样子。”伽罗对着听筒叹口气说道。

“知道了。”沉默半晌,我仍是这个反应。

第二天我醒的格外早,天才蒙蒙亮,我就睡不着了,窗台上摆着的滴水观音伸过来的长长叶子,将露珠滑落到我的腮边,我从床上爬起来,把阳台上的植物挨个儿整理了一遍,将小花锄塞进背包里,要是有人来惹事儿的话,就用这个敲他的脑袋好了,我想想有些想笑,笑得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

开业典礼算不上正式,毕竟只是那一间小小的店而已,除了我还有另外两个店员,也早早到了,只是放了鞭炮,站在门口派发了礼物给街上的小孩儿,所谓的礼物,就是装在塑料袋里的红色金鱼,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可爱。

闹事儿的人出现时,我刚发完手里的最后一条金鱼,围在我身边的小孩子也都散尽了,店门口散落着红色的鞭炮碎屑,那些人穿着有些肥大的T恤,为首的脑袋上还装模作样的系了一条黑色的头巾,走路晃荡的样子像喝多了啤酒,瞪着眼睛,一只胳膊撑在柜台上故作凶狠的对我说道,“知不知道这条街都是我罩的,要想在这儿混下去……”

可怜他台词还没说完,就被男店员一个倒摔拽倒在了地上,那会儿我才知道,伽罗请的这两个人都是参加过散打比赛的家伙,对付起这些小角色,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我的小花锄还没等掏出来,小流氓们就四下逃窜了,只余那一个笨手笨脚的,被门口的鱼缸绊倒,浑身湿哒哒的趴在地上,手臂被碎玻璃划了长长一道伤口,慢慢殷出血来,他从地上坐起来,嘴里“嘶嘶”的倒抽着冷气。

男店员冲过去,拎住他的肩膀,把骨瘦如柴的他拽了起来,他那双可怜的圆眼睛像只小狗似的巴巴的望着我。

于是我说话了,“嘿。”我对男店员说,“别那么拽着他。”

D

你一定知道,那就是范宁了。

微黄色头发的,骨瘦如柴的,有一双小狗似的圆眼睛的范宁。他比一般女孩子还要白皙许多,那张脸看起来永远是一副让人于心不忍的无辜样子。

那天我送他去了医院,坐在出租车上,他一直用T恤的短袖裹着自己的伤口,我坐在那儿看着他,然后我从书包侧面摸出一把小小的美工刀,在裙摆下面划了一下,用力一扯扯下那一圈下摆。

“别动。”我跟他说,然后轻轻拽过他的手腕,把那还在流血的手臂用裙摆绑住了。

他抽了口冷气,额头上冒出汗水来,却始终紧紧抿着唇,十分害羞似的,然后他扭过头,正襟危坐的看着出租车前面的小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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