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
火车司机接着责怪道,以后睡不着觉别老让我吃安眠药了,我有个同事就说吃安眠药会致幻,他有一段时间上晚班,为了白天能睡好觉吃安眠药,晚上开车时就看到前面的铁轨上有人影在飘……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妻子已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火车司机于是就知趣地闭了嘴,不再说下去。
五
晚上,森小做了一夜的纷繁芜杂的乱梦,这些梦像藤一样在他的黑夜里滋生疯长,缠绕着森小,使得他接连惊醒了多次。
每次醒来都是一头汗水,梦境的一些片段零零碎碎的镶嵌在记忆表面,森小望着窗外黑紫色的夜空和在午夜的秋风中摇曳的树影,吃力地回忆着刚刚侵扰他的那些梦。
黄理来过他的梦中,他仍旧坐在客厅里那套土黄色的双人沙发上,微笑着倾听森小的脏字和牢骚,那张黑色的录取通知书伏在他们之间的茶几上,像一片充满恶意的灰烬。他们正说着话,突然黄理僵住了,他的眼睛鼓起来,脸上像瓷瓶一样出现了无数细碎的纹路,渗出血来,接着就像一座被摔碎的石膏像,坍塌成一堆血肉模糊的碎块。
仲博也来过他的梦中,仲博苦着脸,站在他的床头,俯下身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去那个野鸡大学,可他非要我去,说着他伸出手指向身后,在梦里,森小依稀看到不远处的黑暗中隐藏着一个身影,但那只是一个轮廓,看不清那个人的五官和衣着。森小恐惧地喊了声:你是谁。那人的身体依然躲藏在暗处,但他的脸却从黑暗中一点点的浮现出来,那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他笑起来,嘴巴很大,几乎咧到了鬓角,露出了两排粉红色的牙床和白森森的牙齿,他用圆润的声音说:我姓翟,你叫我翟老师就可以了。
惊醒后的森小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没想到这个翟老师竟然就作为一个角色出现在自己当晚的梦中,并且被加工成如此恐怖的一个形象,看来白天仲博神神道道说的那番话还是对自己产生了影响。梦这种东西有时真像一个信手拈来的导演,捕风捉影,令人难以捉摸,你永远不能预计今天晚上将会梦到什么。
翟老师,翟老师,森小翻来覆去地把翟老师念了几遍,他想,不知道现实生活中的这个翟老师是不是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如果真是这样,那才叫恐怖呢。他想,如果自己去了那所学校,有可能会见到这个姓翟的老师,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明天会不会来,黄理死了,仲博不愿意去,即便来了自己去不去呢?还是去吧,学校即便差一些,也总比复读要好得多。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森小再次入睡了,墙上的挂钟不偏不倚的指向凌晨三点。
同一时间,五站地以外的东升花园小区某栋七楼,仲博的父亲仲上海在黑暗中毫无缘由地醒来,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仍旧无法入睡,于是他决定到阳台上吸一支烟。
青灰色的月光撒满了房间,有一些虫鸣声透过窗户弱弱的传来,初秋的夜倒真是有些深沉惆怅的味道。仲上海从衣兜里摸出香烟和一次性火机,为了避免打扰妻儿,他特地放轻了脚步。
到达阳台需要途经儿子的房间,走过仲博房门的一刹那,仲上海敏感的停住了脚步。
他听到仲博的房间里有人在说话。
第一反应是儿子在说梦话,于是他弯下腰,把一只耳朵贴在房门上仔细听了听,顿时觉得身上冷起来,他分辨出儿子的声音清晰而连贯,与梦话的含混不清与断断续续有着明显的区别,很显然,仲博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在半夜三更的凌晨三点,这当然很不正常,仲上海的心慢慢沉下去,这一年来他一直担心仲博的抑郁症转化为更为严重的精神疾病,他不敢想象儿子像街上那些疯子一样嬉笑着四处游荡的情形。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儿子的房门,借着淡淡的月光,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展现在他眼前。他看到他的儿子仲博身着一套暗红色的睡衣,正背对着他蹲坐在狭窄的窗台上,仲上海只看到他瘦削的脊背和黑糊糊的后脑勺,铝合金窗大敞着,初秋的凉风正有一搭无一搭地吹进来。
仲上海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小博,赶紧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干得要命,是很久没有喝到水的感觉。
我不去不行吗?仲博背对着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句话,紧接着他又自己回答了自己,哦,必须去,那就去吧。又一阵凉风从窗外掠进来,窗帘扭捏的摇晃了几下,上面惟妙惟肖地印着两只白色的波斯猫,它们被夜的黑暗染成了深灰色,也随风舒展起四肢。
小博,你跟谁说话?仲上海的声音虚张声势地严厉起来。
仲博慢慢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问了一个十分低级幼稚的问题,他反问他的父亲:“你不知道吗?我要上学了。”他呆滞而无辜地望着他的父亲,双手撑着窗框,吃力地站了起来,两只细瘦的长腿将他的身体支撑在窗台边缘,像一只巨大的鸬鹚。
“看,”他指着楼下,“翟老师在楼下等我。”
仲上海发疯似地扑向窗口,但他的速度比起仲博坠落的速度,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六
在看到仲博俯卧在花坛里的尸体的那一刻,森小的大脑一片空白,然后,他听到仲博的父亲向警察复述儿子在跳楼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头皮酥麻起来。
“翟老师在楼下等我。”这句话越琢磨越感觉恐怖。
他想起黄理最后一次到他家来曾经说过,那个翟老师会到车站去接他。而仲博在临死前同样提到这个翟老师。
在两起死亡事件中,这个莫名其妙的翟老师显得阴森可怖起来,这看起来很荒唐。
难道真像仲博所说的那样,那份录取通知书是一份死亡通知,而那个翟老师根本就是个勾死鬼,他们俩都是被那个翟老师接走的?
嘁,怎么可能呢。
这世界上也许存在着无数的凶杀、暴力、欺骗,但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森小认为永远不会发生。
森小在网上找到了那所大学——白城大学的招生办电话,结果对方矢口否认学校曾经发布过面向社会招生的信息,“我们是国家正规高校,怎么在你嘴里成了私立的?”对方气势汹汹,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末了他提醒森小,“要不你去报案吧,没准有骗子冒我们的名发布的招生信息,现在的骗子多得像过江的鲫鱼。”森小接受了广告是骗子发布的说法,那个翟老师应该是骗子中的光荣一员,他在电话里说得天花乱坠,但不会轻易露面,或者,他甚至想到,那则招生广告说不定就是白城大学自己发出的,现在很多学校都有着背地里的勾当,但你去问他们,他们永远都不会承认。
关于两位好友的死因,科学站在了森小和所有无神论者的一边,最终的结论坚定了森小的信念,同时也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
黄理的死最终被归结为意外,综合目击者提供的信息,上面认为他是失足跌落站台,而仲博的死则被归结为精神疾病导致的自杀,那位姓高的法医检验了那具横卧在楼下花坛里的瘦弱尸体,在听取了死者父亲哽咽的叙述,并在询问了森小他们前日的谈话内容之后做出了上述结论。
对于仲博死前的种种怪异举动,高法医认为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病人的症状,他分析道,很明显,你儿子偏执的认为黄理的死是那个姓翟的老师造成的,认为那个老师是一个无处不在的鬼怪,也坚信他会来带走自己,于是在这种自我暗示之下产生了幻觉,直接导致了他的自杀行为,很多精神病人的自杀行为都是这样发生的。
法医的话有理有据,仲博的父母接受了这一说法。
森小迟迟没有收到属于他的那份录取通知书,他不知道那份通知书因为什么原因而没有到,也许是对方(按照白城大学那位老师的说法,应该是骗子)忘记了寄出,也许是路上出了某些差错而遗失了,我国的邮政服务,一直存在着些小小的瑕疵,当以宽容的态度坦然面对。
题外话
两年之后,一位姓高的法医在查询一批死刑犯的验尸报告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名翟姓死刑犯档案,他随便扫了一眼,见犯人的档案上注明该犯原本是省内某高校的招生办主任,利用职务之便索取贿赂高达三百万元,因为数额巨大,被判处死刑,已经于三年前被执行了枪决。高法医的目光在这份档案上逗留了一会儿,他总觉得对这个人的一些资料有些莫名的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接触过,但看这人的照片,又觉得陌生。他想,或许执行死刑后是自己验的尸吧,所以有些印象,这样一想,就觉得没什么稀罕的了,于是便把食指触在舌尖上沾了些唾液,将这页轻轻翻过。纸张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些潦草凌乱的文字以及那张戴着黑框眼镜的黑白一寸照片便一同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不见了。
这天晚上他居然莫名其妙地梦到了刑场上的一次行刑,在一片光秃的沙地,死刑犯弯腰低头地跪在一个浅浅的土坑前,被两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死死按住,他的面孔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青灰色的头皮。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枪毙鬼,你后悔了吧。闻声,犯人忽然挣扎着抬起头,冲着围观的人群阴恻恻地一笑,他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死、不、改、悔。枪响了,一切都消失了,高法医从梦中醒来,回味起这个梦种种逼真的细节,他感到莫名其妙。是的,还是前面曾提到过的那句话,梦这种东西有时真像一个信手拈来的导演,捕风捉影,令人难以捉摸,你永远都不能预料白日里哪个不经意的细节会在夜晚步入你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