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物语
文/张静玮
写手创作谈
我始终不习惯对着日记以外的段落,用第一人称叙述自己的感受——就好像不习惯对着别人说出自己的名字,或者回答电话那边的爸妈袜子多久洗一次,就算这没有丝毫值得隐瞒的价值。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非常不喜欢洗袜子,所以我总是说,啦啦啦,嘿嘿嘿,妈咪妈咪哄——你刚才说什么?一定不是袜子,一定的。
日本人相信万物皆有灵,那么令我觉得很抱歉的臭袜子先生,你们是不是也寄生着某种神奇的生物呢?你们会呼吸,会思考,会爱吗?
如果是的,那么请允许我写一个故事,故事的内容你们一定听说过——这世界上有两个正在相爱的人,他们在电话那边,说我是世界上最坏和最好的孩子,而我,很爱他们。
周六那天我在家熬夜赶作业。
周日早上,我身心俱疲地爬上床,一觉睡到晚上。醒来后我发现妈妈不见了——前两天她才和爸爸闹完离婚,本坐在电视机前边织毛衣边看电视,这会又不知去哪儿了。家里养的九尾狐被她施了冬眠咒,两只前爪抱着一个用红格子纸包装的包裹,趴在电视前的桌子上呼呼大睡。我把包裹从小家伙毛茸茸的怀里拖出来,格子纸上面有妈妈的笔迹。她说她要去德国开一个星期的会,包裹里的东西是给我的分别礼物。
该是什么呢?我将包裹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会,不重,柔软有加。拆开一看,是一叠整整齐齐的手工袜子,数数总共七双,红橙黄绿青蓝紫,每一双的颜色都不同。让袜子看上去别致的是袜子包脚踝的部分,用细细的黑线绣了Monday、Tuesday、Wednesday等七天的英文单词。
真是实用的礼物——如果我忘记今天是星期几,还能把鞋脱了看一看。
我把袜子扔在一边,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我打了个呵欠,决定钻进厨房先煮碗泡面。
星期一
关于我以及我的家人。
我叫林卡,是某市第一中学的学生,个子小小皮肤黑黑。我爸三十九岁,身材伟岸带着大肚腩,妈妈省略个十位的数字有两百岁,看上去却像是二十八岁。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下,虽然我爸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厨师,但妈妈是在这个国家里罕见的女巫,所以我也经常遇见一些令我头疼的事情,比如前天我爸和我妈闹别扭,被我妈赶了出去。
用我妈的话说,我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孩子,不会自己做饭,冷漠,自闭,整日要人哄着疼着,对社会一点贡献也没有。
用我爸的话说,林卡会和小动物说话,安静看书,从来不吵闹,以后会是一个学识渊博本领大大的人。
今天是星期一,他们俩的声音一下子全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课表上面各科功课排得满满的,像一只吃坏肚子疼得直哼哼的猪。我在日历上用红笔将今天打上一个叉——我讨厌星期一。
出门的那一刻我看着脚上那双大红色绣着“Monday”的袜子发了一会呆,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人在对我说:“不要出门不要出门。”
几天前,爸爸还站在玄关拿着报纸,像我的机器猫玩具那样对我微笑挥手,但是他今天不在,我在门口迟疑了片刻,还是出门了。
路上我遇见隔壁的张小妹和送牛奶的小哥,他们正热闹地谈着最近新闻上的八卦。隔壁家的小黑狗和小哥养的大白猫也正在聊天,它们看见我,一起扭过头来笑着大声说,小卡,早上好!
我盯着手表冲进教室,这时上课铃刚好叮铃铃地响过,全班同学目睹我撞进来,忽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
事情开始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
我仰慕已久的历史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问道:“你头上是什么东西?”
我朝头顶一抓,果真掀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生物。定睛一看——一只章鱼,仿佛烧熟了似的红红的,但却是活的,它眯着眼,八只湿糊糊的爪子直乱动,嘴里像在酝酿什么一般鼓捣着,顷刻,对着老师白净的脸吐出一口浓浓的墨汁。
班上顿时炸开了锅,坐在教室后面的几位不良少年趁乱直吹口哨。
“上课带章鱼?扔出去!”老师掏出手帕捂住脸,脸涨成了猪肝色。
被赶出教室的我想找个地方把章鱼安置了,却发现我不管走到哪一个角落都有人忽然大叫着说快走开——这只章鱼动作敏捷地爬上我头顶,一见人就凶神恶煞地喷墨汁,在校门口还喷在了校长脸上。一面说着对不起一面夺门而逃的我试着把它放进公园的水池里,但它用足上的吸盘牢牢地缠着我的头发不肯走,我拉不下来不说,还疼得我哇哇直叫。最后我累坏了,顶着它回了家。
煮泡面的时候那只嚣张的章鱼从我的头顶爬到后脑勺,发出哼哼唧唧类似婴儿的哭声。我低下头刚要下筷子吃面,它一条软足飞过来把碗给打了,在我头顶上冲我直哼哼。我没听懂但是明白了它的意思——我煮的是海鲜鱿鱼泡面,它不高兴。
我只好再进厨房煮了碗牛肉的,打开电视机,本地新闻里破天荒出现了我的学校。
上面报道本市第一中学在课堂上出现斗殴事件,接着是关于当事人的采访,我的历史老师被纱布包裹得像一个木乃伊。导播员解说道,在今天上午的历史课上,一位同学因为口角与另一同学大打出手,由于班内存在严重的群体分化,形势恶化为大规模的打架斗殴,该班多名同学及老师受伤。
我拿出镜子照了照头顶那只闭目养神的章鱼,心想这难道是妈妈派来的妖怪?
我睡觉时换上睡衣脱掉袜子,头上软绵绵的章鱼一下子不见了。
星期二
对于妈妈的怀疑,我有理论根据和事实根据。
理论上说,我妈同正常人不一样,她是这个国家境内凤毛麟角的女巫。她两百岁,喝万年甘露,养千年九尾狐,身上的衣是裁夜为锦以星为扣,开的会是世界级巫术能力者大集合。这一切都挺好的,令人头疼的是过了两百岁生日之后她虽还年轻貌美,但心理上已到了更年期,每日看着我爸越来越大的肚腩心里越来越不舒服。于是她开始冲家里那个小她一百多岁的我爸撒泼骂架,稍不如意就骑着扫帚离家出走。
事实上说,我经常能收到我妈给我的一些小礼物,像是穿着蛋糕裙的洋娃娃或者装饰精美的法式甜点。那些礼物貌似正常但经常会给我带来种种惊喜或者说惊吓,好比那洋娃娃可以在月圆之夜变身成张牙舞爪的狼人,而法式甜点吃过之后口腔内的牙齿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消失不见。我妈觉得这些都是值得欣赏的艺术,我却直想哭。
我妈出差后家里的房子变得有点寂寞。
我穿上黄色的袜子走出了门。出门后我感到有东西正在跟踪我,回头却只看到电线上一群花花绿绿的鸟。当然,我有点失望,本以为昨天那只顽固的章鱼会继续出现的,可是它没有。
但鸟群中有一只鸟看上去和其他的不太一样——它体型较大,通体金黄,别的鸟都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有它一本正经地盯着我在看,它发现我在看它,又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了。我也没有太在意。
今日如往常般平平淡淡,我听听课看看书与同学聊聊八卦便到了放学时间。我收拾好书包,一个人走在狭小的弄堂里。这日有火烧云,紫红的霞光投下来,染得一地都是紫红。路上有一颗青绿的石子儿,我走两步便踢它一脚。
那一群鸟又出现在电线上。它们显而易见地是在跟着我,排成一列神经兮兮的模样,我走到哪它们随着电线一拨一拨地跳到哪。
最后我要回家了,路过一个住宅楼,楼上传来一声惨叫:“小心!”
我抬头一看,一个花盆如传说中的镇妖宝塔般向我压来。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只大鸟迅速飞过来,花盆结结实实地砸在它的背脊上,它晃一晃,仿佛没事人一样,扇了扇翅膀,又悠悠地飞开了。
趁着这一瞬间我看清了它的模样:它的顶上有翎毛,尾羽也比一般的鸟要长,在阳光下它体态匀称姿容优雅,一身羽毛像鲜榨的橙汁一样金光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