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物语
“好吃吗?”它问我。
我把嘴里的饭吐出来,转开话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哪的?”
“墨玉麒麟。本地的。”它实在懒得厉害,多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结果我把它做的炒饭倒了,还是吃的泡面。为此它好像有点生气,走进大厅,靠着沙发闷头睡下,屁股朝我的方向撅着,没再理我。
我掰开巫师大典查它的资料,上面写着,墨玉麒麟,中国东北瑞兽,状如狮,额上有角,性懒,食盐巴,力有千万斤。
我想起来我妈提起过它,她说同我爸结婚时有一只墨玉麒麟在他们住的小洋楼下打鼾,吵得他们睡不着觉,聊了一晚的天。
天亮时麒麟走了,我妈说,这麒麟兽命有千岁,有的甚至被传不老不死,永远面如翡翠神采奕奕,这样的命真叫人羡慕。
那时候我爸还不知道几十年后他的妻子与现在这个样子差不了多少,他说,有什么羡慕的,你老了,我也会老,那有什么关系。
我妈说她当时为了我爸的话,抓着枕头感动得哭了。
星期五
早上我穿上青色袜子,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天平安无事。下午下了课,我提着盒饭回家,吃过之后想出去走走。
我正在想今天的魔物是不是会隐形,一只足足有我家马桶那么大的青蛙立刻出现在我眼前。它穿着一身得体的燕尾服和白衬衫,嗓门巨大声音洪亮,一张嘴仿佛要将屋顶掀翻。
“哟,主人好,对不起我睡的时间太长,一整天都没出现,不过现在看来我们的小可爱比什么都健康美丽不是吗?”它倒是比前面几位大方的多,甚至还对我绅士般地鞠了个躬。
“晚上会下雨,不如就待在家里吧。”它后腿一弹,从门口跳到玄关内,“下雨天吃点心是一件有益健康的事情啊。”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它跳到冰箱前,用带着浅褐色斑点的前蹼熟练地打开冰箱大门,取出一盒橙汁和一包小蛋糕。
“你知道吗,一个星期只上一天班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它开始发言,“我来自美丽的俄罗斯贝加尔湖畔,那里的人们朴实热情勇敢奔放,我最大的爱好是在蓝天碧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泳,特长是睡午觉——我可以一连睡两年……”
“哎,”我打断它的话,“你会中文?”
“哈哈”它爽朗地笑笑,拆开蛋糕的盒子,“你在俄罗斯待上几百年,如果不睡觉的话也能学会优美的俄罗斯语!”
我想着它仿佛带着点讽刺星期一和星期二的意味,接过它递给我的蛋糕,把它蹼上的粘液从蛋糕上撕掉,扔进垃圾桶。
“别这样嘛,”它对我眨了眨圆鼓鼓的眼睛,“其实你们人类手上的细菌比我们蛙类的多多了。”
它很健谈,从俄罗斯的风物特产扯到民俗文化,还扯到它父亲和母亲的婚姻。
“啧啧,”它感慨道,“只可惜我的家人都去得早,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孤家寡人的……”
说着说着它竟然哭了起来,大颗的眼泪从突起的黄色眼球中溢出,掉在桌布上,粘糊糊的。
“唉,”我也叹了口气,它讲的爱情故事让我联想到自己的父母。
青蛙说:“你想知道你爸爸妈妈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而它将一只蛋糕塞进嘴里,开始说。
“当时你妈刚刚在山里驯服了你家那只千年九尾狐,你说说,一个资深女巫和一只千年老妖,实力相当不分上下,这不,刚斗完法,两边累的连爬的力气都快没了。”
“这会儿,不远处一家小酒馆传来阵阵肉香。你母亲背着奄奄一息的九尾狐寻香而去,在厨房的窗口看见了你父亲。一顿饭下来,胃和心都被收买了。为了和那位厨师搭讪,她去吃饭但是不给钱,那位厨师虽然讷讷的,却总是偷偷地帮她垫着,一来二去他们好上了,再后来就有了你。”
我补充道:“再后来我妈到了更年期我爸有了大肚腩家庭战争就此开始。”
青蛙便张开嘴大笑,哈哈哈。它的嘴真大,一张开便吐出一条长长的红舌头。
我妈常说她是被我爸烧的一手好菜骗到手的,我爸也抱怨他年轻时择偶不慎娶了这个脾气古怪行动诡异的女人——如果女巫也算是女人的话(注:禁句)。
听了我爸的话我妈便和他翻脸了,他们离婚其实没有几天但是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好多年。
我忽然很想他们,就算我妈一回来还是很吵我爸还是被欺负,但是我们在一起那样融洽。
“你和星期天很像,”它拿水果刀,削着一个苹果说。
我的头脑中浮现出星期天的样子:满嘴獠牙的食人兽?两眼凶光的美杜沙?
它摇了摇头,坏笑着说:“你后天就知道了,你们真的很像。”
星期六
这一天我放假了,穿上袜子,我从冰箱里端出两杯牛奶,同那条眼神迷离的宝蓝色希腊大蛇相对而坐,开始长久地发起呆。
我说;“你会说中文吗?普通话?”
它缓慢地,微微低下头,伸出细细长长的舌头舔了一口牛奶,摇了摇头。
我旋而望窗外,阳光正好,柳叶发芽。良辰美景,赏心悦目。
客厅里,九尾狐还在睡。
泡面快吃完了,爸妈还没回来。
星期日
“林卡,起床了,快起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
我急急忙忙抓过闹钟看,七点钟。
但今天是星期天啊,妈妈回来了吗?
我揉揉眼睛,爸爸端着一叠炒年糕站在我的床前。
“爸爸?”
我再揉了揉眼睛。他嘴角有微微的法令纹,鬓角一抹浪漫灰,神情温暖而熟悉。
“爸爸!”我高兴地一把抱住他,却扑了个空。他小心地飘开,说,主人,你做什么?
我伸出手去触摸他,不,是它,它没有重量但是我能够触摸到它的存在,那张酷似爸爸的脸仿佛是有血有肉的,但沿着脖颈按下去,覆着紫衣的身上是一把一把的枯骨。我将一只手压在它胸腔的位置,那些脆弱的骨骼像是被千年的沙尘风蚀了一般随着我的侵入而软化。
它没有心跳。
“主人,我是星期日的僵尸。”他说。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开始沉默。难怪昨天的蛙怪说我同星期天长的相似,原来他与我爸爸貌出一辙。幼时常有人说我,长的样式仿佛是从爸爸的模子里倒出来的,眼角眉梢都是一般弧度,难怪难怪。
我觉着心中仿佛有什么堵着了,好像一周中的种种思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我禁不住抱着被子痛哭流涕。那僵尸拦不住我,随便我哭,这不怪它,我非它亲生骨肉,它也只须保我平安,其余喜怒哀乐,悉不挂心。
我哭到伤心处,把脚上绣着Sunday的紫色袜子摘下来往地上一摔,它也随之烟消云散。
妈妈出现在卧室门口,她提着两只巨大的购物袋,抱着刚醒来的九尾狐,大檐棉麻花帽,丝缎风衣配中筒皮靴,上下打扮得如同欧洲贵妇。她看我一脸泪痕,忙坐过来扯下手套为我擦,惊讶地问道:“怎么,做噩梦了?”
我摇了摇头,眼神呆滞。
她说,快去洗洗脸,你爸回家了。
我往房外一望,我爸围着碎花小褂,顶一顶小方巾正围着餐桌转悠,我来不及将睡衣换下,赤着脚跑出卧室,一把抱住他胖乎乎的腰身,他背脊上沁出好闻的调和油味。
我爸说,你妈骗你的,我们没离婚,以后也不会离。
我将双手握成拳头,捶打我爸厚实的背,我妈用巫术让房间开出大朵的鲜花,长出透明的蜡烛,九尾狐爬在沙发上乱蹦乱跳,它的眼鲜亮毛鲜亮心情也鲜亮。
我妈把我和我爸抱住,说,你爸说得对,我们都会老的,我们决定继续相爱。
那天后我把袜子锁进了箱子。
袜子妖怪们是很棒的朋友,但我打算从今往后自己做饭,自己考试,面对那些难以预料的灾难还有家人无法抵达的日子,学会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