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

我丝毫没有注意到,原来纪杭一直在我旁边一个人喝着闷酒。那一杯接一杯的冰冷液体就这么直爽地从纪杭的喉咙间狠狠灌下,冷得教人心痛。加上他那举杯即饮的寂寞姿势,更加教人痛断肝肠。夜里的风是冷的,我的心也冰凉一片,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纪杭孤单的脸孔,沉醉着难解的惆怅。

我耸了耸纪杭的肩,纪杭,你别多喝,喝醉了就不好了。纪杭痴迷着歪过头来,像孩子一样无邪地看着我,没事儿,喝醉了才好,有奶奶在,我什么都不用做。他别过脸去,又饮下冰凉的一杯。

我怕他喝得太凶又劝他道,酒喝多了伤身体,你不是不会喝酒也从来滴酒不沾的吗?

滴酒不沾?他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句,歪着脑袋趴在案桌上,苏折,你不知道。喝酒,我早就学会了,去京都那几天我天天都喝酒,一个人喝闷酒……只是这些,你都不知道。他一会儿没了动静,大概睡着了。

为什么一个人喝闷酒?我推搡了纪杭一把,今天的他似乎有难言的隐情,纪杭,纪杭,你喝醉了吗?

我没醉,没醉……苏折少爷。小瓷绕过花台嫣然笑着向我步态娉婷地走来。小瓷,来得正好,帮我把纪杭抬到他卧房去吧。他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不能再待在这吹冷风了。

纪杭少爷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小瓷搭过手想把纪杭拉起来,我趁机把纪杭的胳膊绕到我肩上,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即便混杂在浓厚的酒味里我也依然辨认得出。我问小瓷,纪杭最近经常一个人喝闷酒吗?小瓷淡然回答,是啊,他一个人偷偷在房间里喝。我问他是什么事不开心,他只说是他的终身事,那还是他喝醉以后告诉我的。

我和小瓷一人搭一边费力地抬着纪杭走在回廊里,纪杭本来一直昏睡着,大概是酒的后劲太大,他陡然睁开眼就自己冲出回廊到水榭边呕吐不止。我跑过去拍他的后背,他吐得更厉害,我轻轻说,吐吧,吐出来胃会舒服点。凉飕飕的风让纪杭变得清醒,他安静地坐在水台边缘浅笑着看我。小瓷站在纪杭的身后也在浅笑着看我,他们俩都笑得极为好看,却让我有种说不出的麻乱。我的目光落定在纪杭脸上,女孩儿羞涩的笑我见得多了,纪杭这么温柔的笑倒让我无所适从。纪杭,你看什么?

苏折,你说……你要是个女子该有多好?我蹙了蹙眉头,但只是疑虑并非生气,纪杭,你说什么胡话呢?我送你回房间吧,剩下的事由我帮你交代。我将纪杭扶起来之后他又开始昏睡,那些酒大概真的能将他麻醉吧。我扶他上床躺下的刹那,他嘀咕了一句,苏折,你真是个好兄弟。眯了眼,他翻过身去就轻声睡了,梦呓里却是含糊不清的吐字,只是我不需要兄弟……什么?我没有听清楚随后追问了一句,只是他已经进入了梦乡,听不见我的问话。我拉过锦褥帮纪杭盖上,同时也重重地吁了口气。我们出去吧,小瓷。

小瓷蹑手蹑脚地关上纪杭的房门回头还是原来的笑靥如花。这一回换我笑了,我问她,小瓷,你笑什么呢?

啊?她眨了眨懵懂的眼睛低下头去,葱白的手指头翻绞着胸前流苏般的发丝。没,我只是……高兴。

高兴?我呢喃地重复了一句,有什么事好高兴的?因为纪杭加冠?我温和的嗓音却让小瓷把头低了又低,一直垂到胸前。她甜美的话音此刻却有如蚊子在款款呻吟,苏……苏少爷没看出来么?

看出来什么?

小瓷脸上……搽了你送的那盒胭脂。

哦?是吗,我看看——我心里始终对那盒胭脂放心不下,那种血一样的嫣红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在我的心头阴影着,是挺红的。我就说小瓷你搽上去一定好看。

小瓷的脸像熟透的苹果,口齿间确是淡淡的温柔,谢谢苏少爷。

我和小瓷漫步在绿柳树下的卵石路上,聊着关于她的过去。我很惊讶地发现原来小瓷的身世竟然一波三折这样坎坷,她那平静乐观的话语里隐藏着催人泪下的辛酸。小时候,我一个人在河边玩,玩得累了就趴在石头上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就落在了人口贩子的手里,什么都晚了。我哭,我闹,怎么样都不管用。在那些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里,我慢慢学会了坚强。后来,人贩子嫌我吵就把我拣了个低价卖给了走江湖的戏班子。唱戏的戏子虽然让别人看不起,却也是靠手艺挣口饭吃,我一点也不觉得丢人。我心里顿时恍悟,原来她那甜美的音色全是唱戏唱出来的!

我很会唱小曲儿,戏班里的师傅肯教我,我也肯学。对了,戏班的班主还是我干娘呢!只可惜……她后来病了,病倒以后戏班没钱给她治,她就去了。班主死了,戏班也就散了,大家都各奔东西,可我没地方去——说到这里,她的眼神中光芒黯淡下去,默默地抽泣出声来,那些动人的珠儿像碧空里无瑕的星辰。我从怀里掏出淡蓝色的手巾,替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擦去止不住的泪,脸上的胭脂被冲刷得破败不堪,手巾上也蹭下大块大块的红。她自己接过手巾擦拭剩下的泪痕,吸了吸鼻子说道,谢谢苏少爷。

她接着说,我在城门口跪了一整天,膝盖都跪肿了,旁边却只有干娘冷冰冰的尸体,耳畔全是路人的纷纷议论和讪笑。我知道不该把自己当货物一样贱卖,但干娘对我的知遇之恩我却不能不报。我不想让她只是乱葬冈上的一具枯骨,连座坟头也没有。她一生都漂泊浪迹,我不忍心让她连副棺材都没有就长眠阴湿的地底。我不肯把价钱放低,时间长了更没人买我。幸亏是纪杭少爷……她已经泣不成声,又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小瓷的身世固然让我心存怜惜,但她的眼泪却像星辰那样灼烧着我的心,让我心疼。像她这样孤苦无依的生命不是我一介富家公子所能深透了解的。

我感慨地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我们都生活在富贵家庭从小衣食无忧的缘故吧,连一向性情冷淡的纪杭也会被激发出一腔古道热肠,伸手相助。也许我的沉默让人心悸,小瓷突然拉住我的手把我怔住了,她严正地问我,神色紧张如同紧绷的琴弦。苏折少爷,你会不会因为我是个戏子而看不起我?会不会因为我把自己当货物一样卖而轻视我?会不会?

当然不会了,小瓷。我语重心长地说,你不知道,你的坚强真让我自叹不如。

小瓷扬了扬嘴角,谢谢你,苏折少爷。你是我流落以后第一个跟我谈心的人,也是第一个跟我说这么多话的人。纪杭少爷……他性子冷,从来不会这样跟我说话,只有你,苏折少爷,你待小瓷真好。她开心地像只小花雀,像摆脱了身世给她的枷锁,看到她喜笑颜开的模样我长吁了口气。

少爷,天色晚了,小瓷该回去了。她在前面冲我回眸一笑,我浅笑颔首,她身如飞燕般离去。我又一次凝视她的妆容,那张瓷玉般的脸上,嫣红嫣红。

3

加冠之后的纪杭比以前更加自由了,再也没有两个跟班跟在他身后形影不离地监视着一举一动,偶尔约我出门也只会带着温柔乖巧的小瓷。

那一天,小瓷来我家传话,纪杭打算去游湖邀我相陪,我却正在临摹纪杭那柄扇子上的疏狂草体,摹了几幅都只有字形缺乏神韵。我正有些气馁,小瓷却逢机扣响了我的房门,怯怯地在门后微露一笔难描的侧影,生怕打扰我。我冲她笑笑,快进来吧。

她的脚步很轻像只乖巧的小猫,不露痕迹地站在我旁边。我请她坐下喝了杯刚沏的铁观音,然后收拾着案上凌乱的宣纸,一排排吊立的狼毫微微晃动。

我一看天色,离约定的时辰越来越近,我开始拉着小瓷快跑在江淮人家穿街过巷的青石板路上。这些路是平时走惯了的,那些条形的石块上都布满了青苔斑驳,像迟暮老人脸庞上深刻的皱纹,历尽沧桑。小瓷是女孩子,女孩子从小就缠足,三寸金莲跑不了多快。我又担心她崴了脚,处处迁就着她的步伐。时近晌午,我们虽一路狂奔着,却还是错过了和纪杭约定的时辰。纪杭依然潇洒地伫立着,那杨柳堤岸的两畔不时有年轻貌美的女子经过,她们羞涩地回头偷偷看了纪杭一眼,又浅笑着离开。我揣测着纪杭的脸色是否会变得愠怒,没想到纪杭并没有生气,反倒有些骄傲地笑着,苏折,我早就说你这古怪的习惯该戒掉了,今天可是你第一次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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