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
纪杭笑出好看的弧度,终于像往日的他了。他轻轻地摇头,苏折,其实我早就知道……够了。纪杭你喝醉了。
我没喝酒。不等他继续开口,我已经匆匆离开并吩咐家丁送客。
回到房间,我沉默了许久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我和纪杭这是怎么了,原本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只因为中间介入了一个小瓷,一切就变了。何况那个女子如今已故,难道我们的关系就像碎裂的瓷器一样无法粘合了吗?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不懂。难不成是因为他看穿了我,知道了……不,不会的!那个秘密……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包括我。
我一觉睡到天明,黎明时分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穿上木屐去开门,什么事?
家丁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说是大清早在家门口发现的,说罢转身干活去了。我坐在金丝凳上,无趣地呷了口凉茶,旋即撕开了封口,白纸上是纪杭的笔迹。
小瓷之死!居然是这四个字!茶壶落地,我拂袖而去。
纪杭!纪杭!纪……白色的灯笼。什么事隐隐阴翳在我心头,胸口似乎要炸开,满眼的凄凉颜色。我顾不上喘气便急不可耐地冲进纪府,只希望一切不要如我预料才好。
一池夏水还是那样碧绿,吹皱的池面像我心中的波折难平。我迫不及待地推开纪杭的房门,却只得到一个最不愿见的真相。
手里的信件忽悠地落地,平静如死。三个月前的一幕又重新映入我的眼帘,只不过,这一次却是换了主角——躺在地上的人换成了那个绝美难书优雅天成的少年,那个曾与我朝夕相伴花前月下的知己。
纪杭……我哭着爬到他的身边,那张绝世无瑕的容颜,如今也只剩下一半;另半边脸上全都是血,像搽满了胭脂一样的血红。纪杭,我来了,苏折来了呀……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哭腔里塞满了往昔的寂寞,这不是与我萍水相逢的小瓷,这是与我刻骨铭心的纪杭啊!小瓷的死我可以淡忘,但纪杭的死只能让我寂寞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无可逃避的轮回……纪杭出殡的那一天,我泣出了血泪。入腹的口水也化作满腔的苦水。我就这么抱着纪杭僵硬冷冰的尸体哀号,终于了解到什么才是真正地叫做刻骨铭心。
5
也许是我无意招来了诅咒,所以小瓷和纪杭才会平白无故地死于非命。我总是对自己这样说,因为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那是一种由心里开始发怵的微妙感知,总而言之,阴冷刺骨。
白天里,我总是昏沉地睡着,也不用进食,就算吃下去也会半夜呕出来,就不必再浪费食物。我常常在那半昏半迷的边缘见到小瓷和纪杭。生命把我们拆散,我们只能在梦里团聚。也许现在只有虚无缥缈的梦幻,才会顾惜我这个死去同伴的形单影只,于是,寂寞被驱走。
睡着了以后,我总是在不住流泪。那些眼泪真实地淌下,醒来以后,枕畔湿了一片。纪杭和小瓷都死了,留不住他们的魂,留住他们的人影也好。
我一点点地忆起过去,忆起我和纪杭的点滴,忆起百花池内我们垂钓的场景,忆起他喝酒时的寂寞容颜;也忆起小瓷和她的腮红。
白天里我总是昏睡回忆,晚上我却要奋力挣扎于恐怖的梦魇。那些恐怖的梦中意象让我时时揪着自己的浅白衣襟。大汗淋漓地逃出梦魇后,我喘着粗气大杯大杯喝进凉茶,头脑混乱只能大吼,别叫了,别叫了!
也许真的有鬼缠上了我。
——也许是我惹鬼上身。
我清楚地记得,我接过纪杭买下的那盒胭脂,此后我就出现了幻听,耳畔经常游荡莫名女子的哭声,那绵绵不绝的啜泣像是在为谁凭吊一样凄厉惨绝。我知道,也许这就是解谜关键。
我每晚由痛苦的纠缠改为殷切的期盼,我曾经在梦里多次见到的陌生女子,竟然再次闯入我破灭的梦境。
她自顾自地唱着凄婉的歌谣,一个背影姗姗迟来。她踮起脚尖落寞地舞蹈,回环往复,疲倦不休。一转身,衣袖掠地惊起万片琼花,脸上却是血淋淋的半面残妆。她的余光瞧见蹲在角落里的我,眼里闪过黯然的寂寞,低头无奈地叹息。
我站起身,大胆地走上前去,问她,你认识纪杭吗?
她转过身,无奈地叹息终于点了下头。
那你认识小瓷吗?我又紧紧追问,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的谈话。她果不其然地点了下头。我上前扯住她的衣袂,手里攥紧了虚无,我知道自己的底气不足却依旧贸然开口,是你杀了他们?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她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手,发白的指节里蕴含这一腔难测的心绪。她甩开我的手后毅然转身背对着我。他们不是我杀的。
你说谎!我知道那盒胭脂——你没有资格跟我这样说话!她愠怒地看着我,连你母亲也不敢这么对百鬼城的司命这样无礼!苏折,让他们死的人是你,不是我。因为你死守的那个秘密,所以他们触犯了禁忌,必须要死。可巧的是……她冷冷一笑,呵,正好赶上成为半面妆的祭品……秘密?!我瞪大了眼睛,她,她……她怎么会知道?!
我一屁股坐倒下去,呆若木鸡。原来是因为那桩秘密……当天我赶到的时候,纪杭其实并未死去。他无力地对我说,苏折,快走啊,那个人……来找你了……原来,真的是他们来找我了……那是十九年前的江南苏院,身怀六甲的苏夫人终于在怀胎十月之后诞下一个婴孩,取名“苏折”。因为苏氏夫妇百求而不得一子,是历尽千波万折之后才有的骨肉。然而好事多磨,偏偏却诞下一个女婴而非男婴。苏夫人哭得差点昏死过去,但毕竟是亲生骨肉,她不忍丢弃,也不忍用外边抱来的孩子李代桃僵。为了安抚苏家上下,她毅然而然说自己诞下的是个儿子。后来苏家就出了离奇命案,三两名丫鬟和家丁全都陆续死去,就连当年的接生婆也没有幸免。
苏折就这样一直被当作男丁抚养,终于长成了一个茁壮潇洒的少年。她背着不为人知的罪名和痛苦活着,一直都掩藏得很好。可她也有忍不住的时候,那时候,她方是个妙龄的少女,无意间就在江南水镇邂逅了那个绝美俊朗的冷淡少年。她曾向母亲提出不想再掩饰下去,可是苏夫人坚决不答应,最后苏夫人急得病倒,生病垂危。在她临死前的病榻上,苏折哭着向母亲做出最后的保证:“我是男孩,永远都是男孩儿!”随后,苏夫人含笑而逝……我回想起那段心酸过往,眼泪止不住下淌。对面的人也发出轻轻的啜泣。我泪眼婆娑地问她,你到底是谁?
她冰冷地抬头,半张脸是血,半张脸是泪,满眼的凄迷看着我。那不是谁,那正是我的半张脸……没错,我是苏折,是被你舍弃的那半张脸。我被你隐匿,于是逃往百鬼城——那是死人的天堂,活人的禁地。在那里我学会了成为恶鬼的方法,摸爬滚打到今天才当上百鬼城的司命,终于拥有了置人于死地的力量!我是为了报复你而存在,爱你的,你所爱的,统统都要死!我要让你和你身边乃至这世上所有人都和我一样留着半面妆成为魔鬼……她冷笑了两声,又接着说,本来我就是怨恨的究极体,没有办法进入阳间,多亏了你娘……我支立地站起身来,你说我娘?我娘到底做了什么?
她嘲弄地看了我一眼,讪笑道,她到过百鬼城,来和我们签过契约。我正愁没有办法把半面妆——这种种植在情感里的诅咒传播开,没想到她自己送上了门来。
什么契约?
她不屑地暼了我一眼,冷冰冰如同鬼魅,以你的幸福为代价,让世人永远闭嘴,遗忘你是女子的真相……我听见自己的肝肠一寸寸碎裂的声音。以我的幸福为代价……娘,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如今我全都了然。我不过是你和爹修缮苏家门楣的一盒胭脂而已。小瓷爱上了身为男子的苏折,纪杭爱上了身为女子的我,我终于知道,原来我才是真真正正的半面妆!
在我纵横眼泪的同时,“苏折”又说道,也许你犯下最大地错就是买下了那盒胭脂。那是半面妆的诅咒化身,至于它是用谁的血凝成,待会儿你就会看到……啊!“苏折”听见我的一声惨叫,惊着回眸,却只见我手里扬着的半块人皮,满目鲜血。我手里拿着烛灯,凄然笑道,我要把你和诅咒一起付之一炬,灰飞烟灭——说罢,我引燃了自己的裙裳,火光迅速蔓延到窗台,甚至整个房间。
“苏折”也在一边哀戚的浅笑,没用的,苏折,诅咒就是不死不灭,这是我从它诞生就下达的定义。不信你听——外面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你看,多红的胭脂,涂到脸上一定很好看——我听得心里一阵“咯噔”,原来我又自以为是地算错了一步棋,诅咒……又要开始了……我站在火场里,看那些浅白的绣帘翻飞着火焰,眼前出现了幻象。那石桥的柳绦下站立着一个优雅少年,他潇洒地摇着书有狂草的白折扇,歪过头来对我明眸皓齿地雅笑。有个小孩在桥下拉了拉我的衣袖,姐姐,买盒胭脂吧。这胭脂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做“半面妆”……转眼不见。
石桥之上的他冲我招手,我嫣然一笑,加快了脚下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