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

我羞赧地低下头去,放开牵着小瓷的那只手,只是这样不经意的动作,也都逃不过纪杭的锐利的目光。

江南的春天真是个短命鬼,刚破了冰荷花又要开了。小瓷在船尾说着俏皮话,引得我发趣。小瓷,你这比喻可真新鲜。

微漾的涟漪把我们的木舟一直涤荡到翠绿的荷田里去,小瓷把脚泡在碧绿的池水里,抬眼晒着痒痒的日光。我们的木舟上晃悠着笙歌,偶尔还会有书生气十足的诵章。一叶扁舟就这么飘进江南那泼墨山水画般的一川烟雨里。

就算是晚间,我躺在床上盯着一帘纱帐,回想起一日风雅,口齿间残留着刻骨铭心的欢乐。那一夜的梦似乎特别冗长,长得像一场告别的仪式,像是预告着将要失去的幸福。

命案就发生在出人意料的隔天,那一天似乎是未来提早来临。

我清楚地看见小瓷潦倒消瘦地躺在血泊里,胭脂一般湿了一地,一直渗入到阴暗昏晦的地底。满天游走着铅灰色的云朵,默默地似乎也在哀悼,好像苍天也会哭泣。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有种石沉大海的寂静。我顺着眼帘里沾染了鲜血的雪白衣裳渐渐抬起眼睫,昔日那张如花笑靥此刻只剩下模糊的血肉,她那葱白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雪白雪白,瓷玉一般。风跌跌撞撞地吹过我才后怕起来,那手上舞动着的正是脸上残缺的半块人皮……我来不及尖叫,只在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中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缠绵低沉的哭声,像是寂寞宫廷里的冷落女子一样惹人哀怜。我不敢再多看一眼,一旦想象那种撕破脸皮的血腥场面,心里就是一阵急剧的抽搐。我痴呆地从地上扶着后墙站起,一抬眼却还是不巧地撞见梳妆台前镜奁上搁浅的银蓝盒子,那里面的嫣红就像是用这地上的血做出来的一样。

我轻轻地关上门生怕惊扰了小瓷的亡魂,就像纪杭喝醉那天她关上房门一样的蹑手蹑脚。我行将就木地走到纪杭身前,喉咙里似乎卡了一块刀片,割出撕心裂肺的疼,呻吟不出一丝微声。我和他相互依偎地挨靠着,沉默地不发一言。从头至尾我都好像还活在一场梦里,一场无来由无终结的梦。

纪杭把一件软绵绵的东西塞进我手心里,我迟疑地摊开手掌,是一只黑玉缎子的香袋,上面用金线绣了一个“苏”字。“苏”,那不是我的姓氏吗,我怔了怔,难道这只香袋是送给我的?

我认真的看着纪杭,他淡淡地启齿,是下人在小瓷房里整理出来的。小瓷不识字,却偷偷学了个“苏”字。也许这上面的一针一线都写满了她对你的心意。

我缓缓地解开香袋口的绳结,里面露出玉一样光滑的蓝,我抽出来,是那块我替小瓷擦去眼泪的手巾。那上面的红色有些浅淡,大概洗了许多次都没办法洗回当初。

小瓷啊小瓷,这些东西都是你悄悄藏匿在心间的隐秘吗?你可曾想到有一天我会看到?这些针线真的是你想对我说却羞于启齿的千言万语?也许是我的无心插柳成全了这一切。可是小瓷,你爱错了,我不是你该喜欢的人,我是……我把头靠在纪杭的肩头连声啜泣,他侧过身轻轻抱住我颤抖的身体,我们就这样相拥而泣。

夜晚,纪杭送我回到家中,我茶饭不思,他安慰我不要多想。我在精神恍惚之间进入了奇怪的梦乡。

那梦里有一盏枯灯从某个奇怪的角落射来一串慵懒的黄光,跌倒在我的视线里。我睁大了眼睛看清了面前的一切,一张巨大的梨木梳妆台,涂了朱漆的银镜框上雕刻着繁复细致的花纹。这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因为我的房间里没有女子梳妆的巨大镜台。况且这镜台还是价值不菲的古物。

我习惯性地抬头,那面光洁如玉的银镜让我不自觉地蹙起眉来。镜子里有一个娴静温柔的女子正在梳理着云鬓,她的绣袍素净遮住了面容,我无法看清。我再仔细地一看,终于察觉出了端倪:那面镜里只有梳妆的女子却没有一身白袍的少年。难道说这个人就是我吗?

她终于梳好了发髻,镜中的女眷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不禁失魂落魄地哑声道,小瓷?

她丝毫听不见我唤她的名字,只是自顾自地打开一只银蓝盒子,用手指甲从里面抠出一点粉末,然后细致均匀地搽在瓷玉般的脸上。我强吞了一口唾沫,那盒胭脂……这镜台前分明没有那只银蓝色胭脂盒!

我认真地看她化妆,她葱白的手指不停地抹着胭脂粉,越涂越多,越抹越红,甚至超出了原来的那些分量。她每涂一分,我的心就凉一寸,等到她把胭脂搽满了半张脸,我才醒悟,那不是胭脂,那是血……小瓷血淋淋的半面妆渐渐隐去,我急着叫她怕她消失,小瓷,我是苏折啊!你为什么在镜子里——话一出口我认知到一个错位,镜子的两面都是陌生的世界,因此,也有可能……小瓷不在镜子里,是我在镜子里!

苏折,苏折!纪杭奋力摇晃着我的双臂,我大汗淋漓地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纪杭,我梦见小瓷了!她脸上好多的血,像胭脂一样红——苏折,醒醒!小瓷死了。

我摇着头,一时混沌分不清东南西北,嘴唇呢喃着,小瓷死了……那一刻我终于相信,小瓷是真的死了。无终结的梦,也醒了。

小瓷死了,只留下半面残妆。

4

时间永远晦暗着,暗无天日,让人逃不出它设下的魔障。恍惚之间过去了两个月,转眼已是盛夏。除了偶尔怀念起小瓷,那个芳心错许的悲哀女子,我还是安静地过着我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昏了头,有时候很深沉地盯着看那只黑玉缎子香袋,认真到不放过一针一线;有时候又突然想不起来这只香袋是谁的,为什么我要看得这样仔细。纪杭说,我只是一时的神经混乱,我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又说,人死不能复生,要我节哀。可我却并没有表面上纪杭眼里的那么伤痛欲绝,只是有些失魂落魄罢了。毕竟小瓷对与我还是相识不深相交不熟的女子,她的出现曾让我敬畏生命,这中间她也许付出了一段真情,而我却没有。我只是把她当成朋友来看待,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寡情薄幸。也许和纪杭处久了,我也早是一副冷淡的性情。冷淡性情的人能看开任何事,包括生老病死,于是时光穿梭又重演回我和纪杭两个人的故事。

纪杭近段时间一直苦闷,他说毕竟是纪府死了人,纪老太太怕坏了风水催促着纪杭早点娶妻,冲冲喜气。喜欢我的小瓷已经去世了,难道又要剥离我情投意合的兄弟?我扼住纪杭举杯的手腕,问他,你一直为娶妻的事而苦恼吗?是怕有了家庭会失去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他眼眸中流露出醉态,可我知道他其实清醒着。他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轻声吐露心事,苏折,也许是我们走得太近,才会看不清真正的彼此。我一直在为娶妻的事苦恼,这一点你知道,就连上次去京都,我也是为了躲避奶奶的压力。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你苏折,不是为什么兄弟情谊!我不需要兄弟,我只需要……我已经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说着让我胡思乱想的话,眼眸里流转过的神色既有愠怒,又有温柔,更多的只是无奈,人生中最寂寞的心绪啊!他的欲言又止让我似懂非懂,想解开却又不愿解开。就让那个语焉不详的秘密就此搁浅吧,也许不去知道对谁都好。

日子就这么混混噩噩地过,阶前的姚黄魏紫曾经繁华如今早已花瓣成灰。我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地写着什么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粗粗掐指一算,我和纪杭已经一个半月没有相见。我在做什么他一无所知,他在做什么我却心里有个约数。也许此刻,他正在细细品茗与对面端坐的贤淑女子谈笑风生。我叹息地低头,纸上的字迹让我眼熟,这不是纪杭那柄折扇上的狂草吗?那一日小瓷来我家,我写废了好几张都没有写成,今天却让我误打误撞地描出了神韵。我自嘲一笑,又想起小瓷来,那个已故的女子在我心中隐隐作痛,恍如隔世。

就这样荒芜地度过日复一日,再一次见到纪杭的时候,他俊朗的脸孔在日光下让我有些陌生。我仰头听着他的鼻息,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鼻而来,让我神醉。小瓷死后,我和纪杭之间就少了份说话,他的突现让我一时忘记该怎么开口,只能随便地问一句,饭吃过了吗,纪杭?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苏折,我想过了,我们走吧,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可以去浪迹天涯……纪杭,你疯了!我睁大眼睛怀疑眼前这个是不是往日理智的纪杭。纪杭平日说话一贯冷静,从来没有这么狂热过,也有失江南才子的身份。你知道后果么?让别人说我们兄弟……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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