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

文/辛小弱

写手创作谈:

成长中的我们难免有些哀伤,一转眼是另一种时光。我们好像是游走在现实和虚幻中的自己和自己的影子,重叠交错。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成熟和稚气,性格忽明忽暗。这就让我想起了半面妆,每个人都是由秘密构成的吧,隐隐约约只能掌握半个自己。

1

纪杭和以往一样提早赴了约。他站定在柳丝如玉的青石桥头,潇洒自如地摇着几笔狂草的白折扇,远远看去赫然是一袭白衣的翩翩少年。我素来不喜迟到,但却非得踩着时辰到达约定地点不可。纪杭说我就是年少轻狂地玩着掐秒的无聊游戏。

苏折,这边!纪杭就是目力好,我刚从小巷胡同口闪过侧影,他就认准了是我来,还不顾仪态地冲我招手。他的话音配合着我的步调同时抚过我敏感的耳畔,苏折,我们去钓鱼吧。城南百花池早就破了冰,上好的金色锦鲤可等着呢。我还来不及开口,他就拉着我往桥下赶。柳条上的几只紫燕听见我们匆忙的脚步声,惊得飞过桥洞钻入刚划过的乌篷底下,可惹了撑船的罟师一脸闷骚。

江南的早春即便风还尚凉,可刚打了个转就没了踪影。我和纪杭就这么快跑在青石路上,从一幢幢养闲花的水乡瓦屋前一掠而过,身后的风惹得刚睡醒的迎春花分外摇曳,金黄晃动。

慢点,纪杭!我跑的大喘气,眼前纪杭的青缎冠带却停止漂泊,我就像个柔弱书生一样,脑门被纪杭结实的后背弹了回来。我扶了扶额头干脆弯下腰直喘,纪杭的鼻息却不似我的杂乱无章。苏折,你真的要好好锻炼锻炼身体,才一小段路怎么喘成这样?我抽空吸了几口冷气,肺里虽然一片冰凉呼吸却趋向平静。几只水鸭与我们并排而游,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聒噪。我问纪杭出差的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概述,不似以往还给我讲一两件旅途趣事。可就是这样认真的回答,使话本不多的纪杭看上去有三分冷淡,虽然他一直是个性情冷淡的少年公子。我凝视着他纠结的峰眉,猜测着其中隐含的故事。

百花池的春桃刚搽上粉妆,我和纪杭步调一致地跨过园林的石匾,匾额上清淡的刻字沉默着我们不曾来过的岁月。纪杭回过头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你看,今天的人还真不少。不过别担心,我已经在钓鱼台那边留好了两个空位,走吧,苏折。

我一如往昔地跟在纪杭身后,总觉得脚下的卵石路没有尽头,一直会走到时间消失的地方。钓鱼台的柳影碧玉妆成,好像燕尾裁成的绣帘,一腔风骨,更加令人拜倒折服。水榭中央果然留好了两个空席位,旁边站立的家丁我一眼便认出是纪杭的跟班,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大早就来这里候了半天。我捋了捋衣袍坐下,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我一甩鱼竿,池面上只剩下一串白线。纪杭正在上鱼饵,我回头对两个跟班吩咐道,你们先回去吧,赶了个大早也够累的。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离去。

纪杭安静地坐在旁边等着鱼儿上钩,我却倚在木椅上一动不动,也许因为一路狂奔,此时此刻有股困倦,于是干脆闭上眼小憩。

恍惚之间,我的手指有一丝颤动。纪杭在旁边推搡了我一把,苏折,鱼儿咬钩了。我陡然睁开眼精神一振,急忙往回收线,一条肥硕的金鲤鱼突兀地闪现在眼前,我把它收进瓮里之后心里暗笑:纪杭是有心栽花,反倒让我先无心插柳。我偷偷瞄了纪杭一眼,他那俊朗的脸上隐忧还在,又不像是真的有心栽花。我忍不住开口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却只是佯笑着撇了撇嘴,没什么,没事。

钓鱼真的是件讲耐性的事,但对于我这种耐心不足的人来说确实是不适合。等了一炷香之后我困意重涌,正打算闭上眼睛守株待兔,却又被一声甜甜的笑音扰醒。少爷。

我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亭子口此刻正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窈窕少女,脸上笑靥如花。不等我开口,纪杭已经先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她走上前向我恭敬地行了个下腰礼,又开口说道,老夫人今晚设宴,请少爷早些回去。还有,也请苏公子一道入席。我好奇地追问,不知道今日府上有什么喜庆事?她浅笑着颔首,今天是为纪杭少爷行加冠之礼。

我瞧了纪杭一眼恍然醒悟,是了,今天正好是纪杭二十岁生辰,从今天起纪杭就是弱冠了。还不等我想完。纪杭催促道,好了,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她刚转身我就拦住她,算了,既然来了就一道回去吧,彼此也有个照应。她先是侧耳倾听接着朝我温柔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我的态度算是温和不似纪杭的冷硬,她也就毫无避讳地告诉我,我叫小瓷,本来还是京都卖身葬母的孤女,是纪杭少爷看着可怜,好心收留了我作纪府的侍女。哦。我应声点了点头,心里又起疑惑,难道这就是纪杭来时眉间的隐忧?我凝视了纪杭一眼,心里编织着他加冠时候的模样,有那么一瞬,我看着他那精致的五官和出色的轮廓如痴如醉。

纪杭的确生着一副绝色无匹的容貌,也是江南城乡有名的美少年,不仅才华出众而且性情潇洒冷淡。与他少年为伴的我虽然与他相知相识,但那副面容无论看上多少遍都不会让人厌倦。有时候我甚至生出古怪的念头来:如果纪杭错投了女胎,那么他现在也已经出落成亭亭少女,不知道画上彩妆会是个什么模样?

苏折,想什么呢?我刚收住神思,纪杭便用那柄书着狂草的白折扇在我眼前来回晃动两下,你干嘛拿着胭脂发呆?我像缠上线的木偶活络起来,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失态,纪……纪杭。哦,我是看这盒胭脂的颜色怪特别的,嫣红嫣红。

你喜欢?那就买下吧。说罢,他就从腰间掏钱袋。我支支吾吾了半天,耳根已经红透,痴痴结巴着,我,我……我一个少年郎要女儿家用的胭脂干嘛?我瞧了旁边温柔雅笑的小瓷一眼,笑道,小瓷是女孩儿,这盒胭脂就送给小瓷吧。小瓷的肤色白得像瓷玉一样,搽上去一定很好看。也许是听了我的赞美不好意思,小瓷那雪白如纸的皮肤下一下子涌出瑰红色,从两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去。

这胭脂跟别的不太一样,好像掺合了上百朵艳花的汁水也不够。我又朝旁边几个锦盒里瞧了瞧,没有一盒的颜色赛过我手上这盒红。我问卖胭脂的小孩,你这盒胭脂是什么做的呀?削瘦的孩童咿咿呀呀用手比划了半天我才发觉,原来是个哑儿。只是我看他比划了半天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连着神色言语让人心生蹊跷。

这孩子太瘦弱,我对纪杭说道,多给他点碎银子,回去让他补补身体也好。纪杭默认着点了点头,又往锦盒里多放了几粒碎银。我伸手接过盛胭脂的银蓝盒子,那一刹那,我耳畔游过一丝一丝哀愁女子的嘤嘤啜泣,那声音很低沉像是被压抑了千年,让人甚至怀疑它仅是错觉。谁在哭?

纪杭回头愣了看我一眼,我追问他,你没听见哭声吗?他皱眉摇了摇头,哪有什么哭声?你听岔了吧?

有。小瓷接过话茬,苏折少爷,小瓷也听见了。她天真地笑了笑,举起我和纪杭钓鱼用的瓮,这里面的小鲤鱼都在哭着要回去找妈妈和朋友了。苏折少爷,你看小瓷说的对不对?我目光笃定,停止在小瓷那孩童般烂漫无邪的笑容上。

我和纪杭笑着走到河塘边,将那些活蹦乱跳的鲤鱼放了生。之后我们三人并排走在青石路上,我悄悄地将那一盒胭脂递到旁边浅笑着的好心女子手里。她的手心,滚烫滚烫。

2

纪家的丝绸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在江南算是首屈一指的豪门,为独子摆下的成年礼宴,那排场自然华贵非常,满座的达官贵人不胜枚举。我和纪杭同席入座,小瓷去厨房帮忙。游目处满眼的纸醉金迷,欢歌艳舞。我们一边吃着酒菜,一边抬眼看着满天繁盛的烟火,那一瞬的繁华散尽,下一刻又不停歇地到来,似乎绵延无尽头。

这样豪华的排场当然不是单方面的,与纪府来往久惯了,纪老夫人的心思我也不难揣度。像这样的盛会,来往的大多是生意场上的常客,商会之间联络感情自然是不适宜携带家眷的,尤其是待字闺中的绣楼小姐,而绝非我当下眼前的美女如云。纪老夫人想求得出身名门的贤淑女子作孙媳妇匹配纪杭,这样浅显的心机只怕瞎子也能看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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