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人
“这是什么时的事儿?”大刚问。
“半个月前,在厂里突然就发病的,说是妄想型精神分裂,平时和咱正常人一样,发病了就老说自己能看到乱七八糟的东西。”
按时间推算,何东的信是半月前寄出的,正是发病时间。杨大刚不死心,道:“叔,咱村有家姓刘的,猪生了头象?”
何父一愣,挺直上身道:“你听谁说的?”何父的反应有些奇怪,他似乎并未对“猪生象”表现出多大的惊讶,更像是惊奇于大刚何以会知道这件事。难道“猪生象”这种事在农村果真是司空见惯?还是另有隐情?
“真有这事儿?”杨大刚追问。
“没有,没有,怎么会有这种事儿?”何父矢口否认,但越是这样,越引起了我的疑心。
“大叔,我们能见见何东吗?”我道。
“没在家,送‘康宁’了,水厂报销的医疗费。”何父道。杨大刚低声给我解释说康宁医院是本地惟一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
“大叔,是这样,”我决定将事和盘托出,“前几天,我这里收到一封何东写的信,里面说老刘家的猪生了头象。”
何父警惕地看着我,“信?你别听那混小子的,他有妄想症。”
何父坚决否定这件事,大家一时沉默。对面墙上有张大相框,是张放大的全家福,何父何母和另一个挺拔的青年,估计是何东,在农村独生子家庭不多见。“大叔,您就这一个儿子。”说着我来到相框前,照片里的何东很年轻,眼睛烁烁有神,闪动着顽皮的光,嘴角挂着笑,挺直的鼻梁继承了父亲的倔强,是个英俊的青年。
我这一问,似乎勾起了何父的心情,深深地吸口烟,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三、妄想症
回到小镇的招待所,杨大刚情绪很低落,这趟什么收获也没有,何父什么也不肯说。晚饭我与大刚去小镇吃烧烤,据说这里的烤鸡头是一绝。我问他:“大刚,你怎么看这件事?”
“都怪我!要不是我串掇你,也不会白跑这一趟。”大刚有些内疚。
“我倒不觉得,你没发现何东父亲有事瞒着咱俩?”我道。杨大刚瞪大了眼睛,我继续道:“那照片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也是妄想出来的?”
“对啊,我怎么把照片给忘了。这么说你肯定真有这事儿?”杨大刚道。
“不敢肯定,但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其实猪生象可能是一种基因变异或返祖现象,传说猪与象是一个祖先呢!”我道。
“别逗了,”杨大刚笑,“在生物学上,虽然猪和象都是哺乳纲,但一个长鼻目,一个是偶蹄目,怎么会是一个祖先?”
我也笑道:“但猪的鼻子也不短啊?”
大刚笑着摇头:“不科学!不科学!”
“美女蛇就科学吗?”我反问。
“那可是亲眼所见啊?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吧?”杨大刚为自己辩护。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大笑。
“什么意思?”大刚不解。
“这是《金刚经》里的一句,就是说一切眼睛能看到的都是虚幻的。”我解释。
“我不和你抬杠,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亲眼看到美女蛇了?”
“当然了,不信你到镇上随便问个人都知道这事。”
原来,三年前有叫冯二蒙的人在山上下套子套狐狸,却套住了一个长着人头蛇身的怪物。冯二蒙是个痞子,觉得稀奇,就把这个怪物装在一个大玻璃窗柜里,拉到镇上,只留个头在外面,蛇身留在玻璃柜子里供人参观,卖票展览,虽然只展了半天就被人制止了,但是仍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美女蛇”也没了下落,消息被封锁,冯二蒙也承认说那是假的,用人装的,可是亲眼看过的人都相信那是真的,不可能装得那么像。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看看何东。”我突然道。
大刚笑嘻嘻道:“我也有这意思,没好意思跟你说。”
我俩一拍即合,决定次日去精神病院看何东。吃得差不多,又闲扯了一会儿,回到招待所却发现房间的门虚掩着,房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像是遭了贼。房门锁是那种老式的撞锁,用张硬卡片一捅就开了,只能防君子防不了小人。报了警,好在证件、现金等重要物品都带在身上,只丢了一个包,里面一部相机。招待所老板是个爽快人,愿意赔偿。可临睡前突然发现何东写给我的信和照片找不到了。
次日又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何东的信和照片,八成是连同相机一块被贼顺走了。我和杨大刚退了房,坐车到百里外的市康宁医院探望何东。康宁医院是本地区惟一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所以“康宁医院”成了“精神病院”的代名词。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精神病是种奇异的病症,病人的身体机能基本是正常的,而是“精神”出了问题,而“精神”这个东西是摸不着也看不见的,但正是这个“软件”系统支撑着人体的日常行为。我曾见过一个精神病人,不打人也不骂人,却总是陷进一种深度的沉思状态,有时会立在马路中间若有所思,那时我就非常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世界在他的眼中会是什么样子?可惜我无法与他交流,也就无从知晓了。在精神病人的眼中看到的这个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一定有所不同。或许他们看到的更为真实,遗憾的是数量上占优势的人群永远是正确的,所以我们就认为他们是异常的,是精神病。可能在精神病人的眼中,我们才是不正常的。
探望精神病人需要更多的程序,让我联想到探视犯人。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在一个专门的病房里见到了何东。他属于那种安静型的病人,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衣服干净整洁,人本来就长得干净帅气,所以显得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何东看上去更像个高中生,见到了我们一点也没有农村孩子的那种矜持与拘谨,很坦然地直视着我。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这种眼神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当人比较兴奋的时候眼睛会发光,另一种便是某些精神病人会有这种眼神,何东当然属于后者。
“东子?”杨大刚试探地叫了声。
“大刚,别以为精神病院里的就都是病人。”何东一笑,显然明白大刚的真正用意。看来何东非常聪明,是个非常聪明的精神病人。
杨大刚给我作了介绍,又简单说了些情况,何东礼貌地冲我一笑:“你好,我知道你的来意,但你也看到了,恐怕我什么也帮不上你,我现在是个精神病人。”我平生还是头次跟精神病人打交道,不知如何回答。何东又笑了:“我是妄想型精神病人,会想像出很多东西,一切都可能是我妄想出来,甚至我们现在的谈话可能也是我的想像。”
我认真地说:“现在是真的。”
何东问我:“你能证明吗?”
我竟回答不出,是啊,对于一个有妄想的病人,我如何能证明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呢?咬他一口?疼就是真的,不疼就是假的?但也许疼痛这种感觉本身就是妄想出来的感觉呢?那么我的存在呢?哲人说“我思故我在”,那么思想本身就是一种妄想,难道我的存在也是一种虚幻?陡地,我发现自己正不知不觉陷入了一个非常高深的逻辑陷阱,这样下去我也会变成精神病。
“人生就是一场梦,一场妄想,”我理顺了一下头绪,索性顺着何东,“我收到你给我的一封信及照片,说了一件关于猪生象的事,我想听你再说说这件事。”
“真的?”何东突然紧张起来,道:“他们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但如果真有封信,那可能是真的,你能让我看看吗?”显然何东不确信医生的话。
可是照片丢了,所以我无法证明。杨大刚道:“东子,是真的。”
何东转脸看了看杨大刚,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平静坦然,道:“呵呵,医生说一切有违常理事都是我妄想出来,现在我的小学同学杨大刚,突然与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并和我讨论猪生象的事,你说这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