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虫虫
“够了!”我不停地挠着自己的皮肤尖叫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真的成了四通八达的地铁,“你要没事就赶紧走吧!”
他像那天一样,把手插进裤兜里,很绅士地耸耸肩,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有什么需要随时打我电话。”
名片上有一大堆头衔,什么寄生虫研究学者一类的,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是他的名字——陈小美。
一个男人竟然竟然叫小美!
一个男人竟然和我的闺蜜同名!!
我这时才发现,他不但和小美同名,连那细长的眼睛也和小美相似。
我记得小时候,小美总是苦恼地拿拇指和食指使劲拉伸着自己的眼睛,那拉伸后的脸异常诡异,她说:“小燕儿,你看我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睛!”
我记得,就是她在拼命拉扯自己眼睛时,那只虫子才乘虚而入的。
没错,虫子飞进了小美的眼睛。
4.
陈小美离开很久以后,我才停止了挠自己的皮肤。他就像一条虫子,似乎你只要看到他、听到他、甚至想到他,都会浑身瘙痒。
此刻,我觉得家里草木皆兵。我不敢坐沙发、不敢拉上窗帘,不敢像往常一样坐在地毯上看书,甚至不敢躺到床上。
于是,我干脆把家里所有能洗的东西都洗了一遍,甚至包括我自己。我用浴盐一遍一遍地搓洗自己的脸和身体,直到全身通红,直到脸上那几粒痘痘流出红色的眼泪。
即便如此,我仍觉得不安。
晚上,我惶恐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仔细聆听着房间里每一个细微的动静,不敢闭上眼睛。眼皮那么小,薄薄的两片,但它却能遮住整个世界。
黑暗里,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皮肤上爬行,它们那么小,小到可以把汗毛当作参天大树,小到可以把皮肤的纹理当作大地的沟壑。它们欢快地在我的皮肤里进进出出,嬉闹调情,快乐无比。
痒,我抓抓胳膊,又挠挠背,感觉自己像一只滑稽的猴子。
这时,我看到了小美。
小美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是她离开前一天的样子,她戴着大大的墨镜,那墨镜遮住了她细长的眼,这令她看起来像一只大眼睛的熊猫。小美紧紧抿着嘴,脑袋就像一只受惊了的小鸟,不安地扭动着。她捂住嘴,于是那憋闷的声音透过指缝传出来:“虫子!虫子!到处都是虫子!小燕儿,真的有虫子,快把我身体里的虫子挖出来啊!”
床头的电话跟着小美一起尖叫起来,我迷迷糊糊地摸起电话,是妈妈。
天亮了,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窗帘上密密麻麻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怎么这么久都不给家里打电话呢?”妈妈埋怨。
“哦,手机丢了,所以号码丢了。”我挠着肩。
“你这孩子,多少年了连家里号码都记不住。”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对数字很迟钝的!对了,妈……”我咽了口唾沫,“你还记得那个叫小美的女孩吗?”
“哪个小美?”妈妈的声音在电话里虚虚的。
“就是小时候,在乡下,每天都和我一起玩的那个小美啊!你忘了?她扎着两个小辫子……”我提醒。
“哦……”妈妈恍然大悟:“他啊……你刚才说女孩把我说蒙了。他可不是女孩,是个臭小子。那时候他家里怕他长不大,把当他当女孩养的,你提他干什么?”
这一刻,我想起了名片上的陈小美,心里莫名地一抽:“他……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死了什么的……”
妈妈在电话里笑了笑:“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呢!他那个时候总说自己看到虫子,还说自己眼睛里长了虫子。后来大概被他父母当疯子关起来了吧!”
“哦……”
挂了电话,我慌乱地翻出陈小美的名片,那一串的头衔里,有一个是:“国际莫吉隆斯协会中国分会会员”——很奇怪的头衔。
5.
陈小美就像他口中的寄生虫一样,无处不在。
中午我在美容院做除螨护理的时候,又遇到了他。
他说,那些蟑螂一类的居家害虫最近跑到美容院那些开了瓶的护理品里去了。他真的是一只害虫,他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像一条蠕动着的寄生虫,令人产生瘙痒感。听到他的话,刚刚做完护理的我,顿然觉得脸上一阵发麻,似乎爬满了看不见的虫子。
他凑近了我,身上依旧带着难闻的药水味儿:“你把痘痘都挤了?”
我后退两步,点点头。
“结痂的伤口,好像长出纤维了,白色的,细细的。”他严肃地说。
“骗人!”我拿出小镜子,仔细审视着自己的脸,确实。一个痘痘结痂的地方,有一根细细的线,用指甲尖轻轻捏住,然后扯一扯,那线周围的皮肤也跟着微微抖动:“大概是晚上睡觉时,伤口在结痂,枕巾的纤维蹭上去,粘在那里了。”这是常有的事情,比如绷带缠在伤口时,结痂就会把绷带的一部分也顺带“结”进去。
可是陈小美摇摇头,一脸认真地说:“不,那根纤维是从你皮肤里长出来的。我也有。”他边说边不管不顾地扯开自己的衬衣,指着自己的胸口:“你看我胸口的伤口,愈合后也长了纤维。”
我捂着嘴,惊恐地后退了一步,那胸口上布满了伤痕,横七竖八,大小不一。可是,我却没有看到纤维——如果胸毛算纤维的话。
陈小美扣上衣扣,细长的眼睛里透出神经质:“你最近有没有觉得有虫子在自己皮肤上爬行,或者,它们不是在皮肤上爬行,而是在皮肤里?”
我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那种感觉令人困扰,令人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或者,我们本身也是寄生虫,生活在一个不明生物的巨大脑袋上,我们在“他”的皮肤里挖掘隧道,在“他”的皮肤表面尽兴生活,而那个不明生物也在为我们的存在而烦恼。
虽然有这样的困扰,但我并不相信陈小美的鬼话。
他是个疯子,他小时候是小疯子,现在是大疯子。
陈小美如临大敌般的注视我的眼睛:“你的眼睛还是像小时候那么大。”
“你认出我了?”
“嗯,从看到你的第一眼。”他继续注视着我的眼睛,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瞳孔:“过不了多久,你的眼睛里也会长出虫子……”
陈小美的话有魔力,因为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的那一秒,我眨眼的瞬间,似乎看到眼皮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曾用舌尖舔他的眼睛,为了用唾液粘出他眼里的虫。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或许我在那个时候,就感染了他体内的虫子。
呸呸呸!我甩甩头,都说我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了。
6.
有时候,我们觉得别人是疯子,而事实上,我们才是疯子。疯子是什么,疯子就是——世人皆醉我独醒。
在离开美容院的那个下午,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像猪一样在车座靠背上蹭着发痒的背,在这个天空蓝得很假的下午,我透过车窗,看到了一群飞舞着虫子。
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有虫子。它们似乎在随着我的视线移动,又似乎无处不在。它们就像不愿散去的阴魂,紧紧缭绕在我的周围,带着至死不渝的悲壮。
我确定那绝对不是幻觉,虽然给我开罚单的交警疑惑地说没看到,虽然小区门口的保安说没有虫子,虽然楼下提着菜篮子的阿姨也说没有那一团团飞舞的虫子,虽然如此,但我确定那不是幻觉。
它们在光线充足的地方显露原型,又在阴暗的地方隐身,它们就像被子上的尘埃,只要在阳光下轻轻拍打,就会狞笑着群魔乱舞。
它们,在我的眼睛里,所以只有我能看到。或许,它们是那么微小的飞虫,寄生在我的眼睛里,我看到的,只是它们投射在光线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