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虫虫
这一刻,我相信了陈小美,相信了小时候看到虫子的陈小美,也相信现在三句不离虫子的陈小美。我必须相信他,因为我必须相信我自己。
有时候,有些事,我们必须怀疑;而又有些时候,又有些事情,我们必须相信。尤其是,当那些我们之前不相信的事情,那么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此刻的我,已经成了虫巢,不仅皮肤上爬满了小虫,也不仅皮肤里四通八达有虫子开通的隧道,就连眼睛里,也寄生了虫子!
任凭我洗澡,任凭我抓破皮肤,任凭我滴在眼睛里的眼药水都流进了嘴里,也无济于事。我能看到眼睛里那些细微的虫,就像是显微镜下的某种病菌。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陈小美打电话。
陈小美。
小时候,我们彼此捉虱子;小时候,我们比赛谁拉出的虫子多;小时候,他嫉妒我的大眼睛,说眼睛大容易有虫子钻进去,而虫子没有钻进我的眼睛,却钻了他的。
此刻,我的大眼睛终究是难逃一劫。
陈小美来了,脸上带着某种得意和放“马后炮”的惬意,仿佛自己的预言被验证了的先知。
他问,那虫子是不是有翅膀?
我说,是。
他问,那虫子是不是灰黑色的?
我说,是。
他问,是不是只有你自己能看到?
我说,是。
然后,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同志:“不,我和你一样,也能看到它们,它们从小时候开始,就伴随着我。”
“怎么办?”我含着泪,只要一想到眼睛里那些意气风发的虫子,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
陈小美无奈地摇摇头:“没办法。它们应该不会伤害我们,伤害我们对它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因为它们只有寄生在我们的眼睛里才能生存。”
“可是!它们会不会繁殖?要知道,我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陈小美胸有成竹地说:“我认识一个人,能把虫卵从你眼睛里揉出来。”
7.
其实我更愿意去看医生,但是陈小美认为去医院是个愚蠢的办法。那些被教科书喂大的自负的家伙们,只会把你关进精神病院,他们习惯把他们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归结为心理疾病。他们不相信你所看到的、感觉到的,他们会认为那只是你的幻觉。
陈小美信誓旦旦地说,他会证明,我们所经历的绝对不是幻觉。
他把我带到一个破旧的居民楼,坐在楼下择菜的一个老妇见到他,脸立刻聚集成一朵菊花的形状:“小美,你又来捉虫子啊?”
陈小美说:“我前不久刚捉过了,这次是为她捉。”
老妇扬着菊花脸细细地打量了我几秒,然后搓搓手上菜泥,站起来:“走吧,到屋里去。”
老妇的屋里很暗,但有一种清香的菜籽味儿。只见她从厨房拿出一双表面光滑的塑料筷子,又搓了搓手,用近乎神圣的语气对我说:“坐下来,我要开始了。”
我垂下眼帘,眼皮条件反射般抖动着。她先是用筷子在我眼睛两侧轻轻敲了敲,然后又在我的眼皮上轻轻摩擦,眼睛就像久未获得母亲拥抱的孩子,惬意地颤抖着。
片刻工夫,老妇指着筷子上那些乳黄色的虫子说:“竟然这么多!”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是啊,竟然这么多!它们就像杨梅上的虫子,细小而柔韧。看到了它们,我顿然觉得眼睛一松,仿佛卸掉了陈年的垃圾,连那些在眼睛里飞舞着的虫子,似乎也安分了许多。
“连眼里的飞虫都感觉少了很多!”我欣喜地对陈小美说。
陈小美并没有像我那么喜形于色,他仿佛早已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别高兴得太早,它们一会就出来了。”
陈小美说的没错,从老妇家到我家的这短短三十分钟里,它们又回来了。它们飞舞在白色的墙壁上,飞舞在透明的落地窗上,飞舞在我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
它们就是固执的冤魂。
陈小美的嘴角略微抽动着,继而整张脸都抽动了起来。他挠着自己前胸、后背、大腿以及任何他能挠到地方,指甲在皮肤上留下湿漉漉的、鲜红的足迹。
他焦急地甩给我一把钥匙:“它们来了!它们来了!快!快到我车的后座上拿工具箱!快!”
我来不及多问,捡起钥匙,慌不择路。在奔出家门的一瞬间,我脑子里竟然闪过一个可笑的想法——陈小美会不会趁我下楼的时候偷我家的东西?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然,这个念头确实很可笑。
因为当我拿着他所说的工具箱回到家后,发现陈小美已经面目全非。他握着厨房切肉的锯齿小刀,恶狠狠地在自己的左臂割开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疼痛的神情,不但不疼痛,那张扭曲的脸,反而带着一丝快意。
他把刀子甩在地上,无奈而落寞地笑了笑:“它们一开始会寄生在皮肤里,然后会渗入到皮肉、血液、骨髓。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吗?那种痒到骨头里的感觉,那种寄生虫在骨肉上爬行的感觉。”
我边摇头,边挠着自己的胳膊、肩头、以及头发。
痒。
我痛恨这种感觉,这种异物在皮肤里爬行的感觉。
8.
陈小美的工具箱里琳琅满目,有各种型号不同的刀具,还有一些贴着英文标签的瓶瓶罐罐以及显微镜等等,就像一个微型的实验室。
他拒绝我为他包扎伤口,他说他喜欢看着那些充斥着寄生虫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这让他觉得轻松、快意。他绝望地望着我,从我的沙发套上剪下一小块布,放到显微镜下,然后让我看。
于是,我真的看到了。
我看到了它们!
它们在显微镜下显得那么泰然。它们有四对足,一对触须,身体是融合为一囊状体,它们口器尖利,躯体和足上有许多毛,有的毛还非常长。
我直起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拼命地抓挠自己的皮肤——痒!痒在皮肤里,痒在血肉里,此刻我,是个全身驻满虫子的、恶心的女人!
陈小美严肃地说:“我只是随便从沙发上剪了一块布而已,你能想象到整个沙发上有多少吗?整个床单上有多少吗?整个地毯上有多少吗?你能想象到,你的身体里有多少吗?”
挠,直到头破血流,可还是痒,我恨不能把手伸进自己的五脏六腑,把心肝肺也挠个遍。
“小美!救我!小美!救我!我感觉它们开始向我的血管进攻了!”我边歇斯底里地哭闹着,边疯狂地挠着自己。
陈小美也含着泪:“你怕疼吗?”
“不怕!不怕!”
于是陈小美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刀,在我肩膀上轻轻一划——疼!但不痒了。
笑比哭好,疼比痒好。
陈小美重重地叹口气:“看来,我们感染了同样的虫子……”
“那是一种怎样的虫子?”
“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虫子,也有人怀疑它们或许是一种外星寄生虫,或者新型变异的寄生虫。它们会寻找机会飞进人的眼睛,然后寄生在皮肤,繁殖、壮大后,它们会遍布寄主的全身,包括眼睛。它们不会在顷刻杀死那个人,但会无止境地折磨他,直到他死去,然后它们会寻找下一个寄主。感染了这种虫子的人,会全身发痒,并能感觉到虫子在体内爬行,甚至看到满眼飞舞的虫子。被抓破的伤口,会长出彩色的纤维,就像我,就像你。”
“那怎么办?”我惊恐地蜷缩在地上,任凭肩头的血染了衣服。
“别担心,虽然有些医生说我们是精神疾病,但是我们国际莫吉隆斯协会的会员里也有很多医生,他们迟早会找到治愈的办法!”
“国际莫吉隆斯协会?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