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千年

文/航　航

　　1

雷欧第一次见到艾米丽是在十一世纪欧洲的雨季。

绵延的降水使山路崎岖难行，马车行至山脚就不能再前进。他必须徒步走上坐落在阿尔卑斯山间的城堡。叩门的时候，他不由为自己的狼狈叫苦。

伯爵妻子患了热病，他前来医治。晚宴后仆役带领他去客房。经过大厅，他看到一架纯白钢琴，雷欧忍不住走过去，不顾主人的许可就唐突地用手指在琴键上随手撩动了一串乐音。

伯爵刚巧路过，听见雷欧的演奏却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斥责仆役为什么音准出了问题却不让艾米丽来调试一下？雷欧抱歉地站在琴边，伯爵表示这是上一位夫人钟爱的乐器，她死后很久没有人动过。既然雷欧懂得音律，不如就帮忙监督调音。

大约一刻钟，头顶大理石旋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他扬起头，那个穿着亚麻罩衫的女子扶着冰冷的墙壁缓慢走下来。

然而当他看清她苍白的脸，也依然被她空洞的眼神吓到。他没想到艾米丽是盲女，裙摆有些脏，微微的蒲公英一样的晃动。

女孩旁若无人地调试琴键。直到仆人端着烛台催促雷欧回房。他才忍不住问起。

她是上一位夫人的女儿，生下来就是瞎子，很不吉利，主人让她住在塔楼上。

雷欧疑惑为什么城堡里的仆役会对主人的女儿显现出如此的轻视与不屑，但是他也不好追问。

2

雷欧在给伯爵夫人治疗之后，路过幽暗回旋的楼梯。它通向塔楼，他犹豫了一分钟，然后走了上去。

腐朽陈旧的木门被打开，雷欧小心的问候说，您好，艾米丽小姐。我叫雷欧，受到伯爵的邀请来给夫人看病。

艾米丽沉默了很久，直到雷欧为自己的鲁莽而表示歉意的时候，她说，你最好还是走吧。

雷欧忍不住问，艾米丽小姐。您为什么如此封闭自己？一个人居住一定是非常孤单。

雷欧看见她微颤了一下。也许太久没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背对着他。阳光微薄，山峦那一边是蔓延而至的暮色。

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绝非因为您是伯爵的女儿而向您献媚。只是因为您纯净而天然的气质深深吸引了我。雷欧说，如果您认为我失礼。那我不得不说抱歉，但是您孤单哀伤的样子让我觉得心痛。

雷欧环住艾米丽。无限温柔的承诺说，等我医治好夫人，就请伯爵允许我带你离开。我认识一个精通医学的术士，他也许能够让你重获光明。

我是被命运诅咒的，我的眼睛永远看不到幸福。雷欧，你的真诚让我感动，但是请你听我的。不要为夫人治病。离开这里。

他并不明白艾米丽的话。艾米丽一定是记恨后母才阻止自己。这让他有些失望。

3

以后，雷欧每次为夫人治疗疾病后就做贼一样溜上塔楼。

艾米丽的世界是一座无人问津的花园，雷欧的意外闯入也给了她倾诉的机会。她说，自己因为眼睛可以睁开却看不见东西被说成是上帝的诅咒，于是母亲被认定为女巫而被活活烧死。自己被终生禁锢在塔楼上。所以雷欧的出现，是命运安排的一道光束。突然照亮了一切。

雷欧说，就算你看不到，我也会带你走，去个美丽的地方。雷欧展望着他们的未来。

女孩仿佛洞悉一切的女巫。她哀伤地说，你会后悔的。

4

一个多月之后。夫人的热病渐渐康复。于是伯爵在妻子痊愈的当天，邀请附近的名流参加庆祝舞会。

雷欧兴奋地找到艾米丽，骄傲的表示自己医术的高明，然后重复了自己的许诺。

艾米丽却没有他预想中的快乐。她冷冷地推开他，你现在走还来得及。雷欧，不要参加舞会，马上离开。

不行，如果我私自带走你。伯爵的马蹄一定能追上我们。

那你自己走，越远越好！艾米丽是如此绝望而坚定。

雷欧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观点。当晚的舞会，宾客云集，当伯爵夫人穿着一件华丽精美的晚礼服出场时，所有人都为她的美而欢呼。

琴声响起，夫人独舞。然而一曲未终，她就急速地虚弱下去，在一个动作已经失衡的转身之后轰然倒下，死在了大厅中央的睽睽众目之下。所有人都愕然不已。

伯爵猛然站出来，大声的怒吼，把那个邪恶的医生给我抓起来！

雷欧看着冲向自己的护卫，猛然间想起艾米丽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跳起来，拨开众人，向旋梯狂奔……

木门在护卫的撞击下即将破碎。雷欧绝望的抱住心爱的女孩哭泣，为什么会这样？他颤抖着问。

礼服一共有两件，其中一件上被父亲涂满了毒药。你不过是替罪羔羊，教会规定男子只允许娶一名妻子。所以父亲想要得到其他女人，就只能谋杀妻子。然后，嫁祸给你。

现在你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会被烧死。我为什么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遗弃和众人的轻蔑中了？

艾米丽继续说，琴声响起的时候，我就已经吞下了毒药。你就是我孤单的生活里唯一光明的火焰啊。我生不能和你在一起，至少，在审判的路上，我与你同行。

雷欧脸上显显现出绝然的神色。他止住了眼泪，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两瓶药剂。一瓶给艾米丽服下，然后仰头喝尽了另一瓶液体。

轰的一声，门开了……

5

之后的千年里，塔楼上的房门就一直被紧紧的锁上。人们都说那是被烧死的女巫作祟，凡是闯入的人都将即刻毙命。于是再没有人敢前去打扰房门中的那对孤独的恋人。只有每日的阳光永恒的问候着。

伯爵早已经因谋杀妻子而被处死。他一生娶了六位女子，无一例外都成为牺牲品。直到千年之后，城堡成了文物古迹。阿尔卑斯山的岁月一点点侵蚀。这个传说也渐渐被人淡忘。

当人们重新打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时都惊呆了。那个男子的石像无限温情的俯下身，看着怀中依然沉睡的少女雕像。他们穿着旧时衣裳，如同神谕般安详。

城堡里的钟声又一次响起。宣告千年的沉寂结束。就在那极短的刹那，黄昏温暖的光芒刚好照在彼此脸上。他们同时苏醒，无声地对望着。

雷欧用早已被人丢弃的语言说，对不起，艾米丽，为了向你说这句话，我已经让你孤独的等待整整一千年。我。爱。你。

女孩的眼睛闪烁出无与伦比的光芒，她终于看见了这个肯为自己守护千年的男子。此刻，他无比真实。即使，只是这一个瞬间。

在他们重新成为石像的前一秒，他终于吻到了她的嘴唇，听见她说——

——不，亲爱的，有你在我的身边，多久我也不会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