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微凉

三表姐低了头喃喃自语,“是啊,大舅那天神情怪异。很紧张又很期待的样子……紫岙水库那里,啊!对了,慕莲,外公寿坟不就造在紫岙山上的吗?会不会大舅是觉得古董可能藏到那里,所以特地去打探?”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大舅不是溺水死的。”

“你说什么。”三表姐跳了一跳眉头,“慕莲,你可没有在现场。”

“溺水之人的症状,我还是能看出一些的。大舅不是死于溺水。”

“那,大舅他……”

“大舅应该是意外死亡,根据死状,很可能是死于哮喘一类的呼吸系统疾病。大概是落水后又爬上岸,导致了旧病复发。”

“哮喘病?这么多年没听谁提起过啊?”

“他们怎么会提起?记不记得,几年前外公要将祖业交给舅舅们打理,大舅仗着是长子非要拿走一半以上的股份。可他有严重的哮喘,假如外公知道,一定不同意他一人挑此重担,所以我猜他把这病瞒了下来,大舅妈一定知道!”

“可是慕莲,你怎么知道……”

“哎,表姐,只是一个哮喘病啊,你知不知道我学医都多少年了?但是我不会说的,他们怎么去争,与我无关。”

表姐喃喃说道:“家里人,为了私心离散成这样,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源业回来后,我要尽快离开这里。”

{七}

“慕莲。”

我在檐下专心熬药时,外公喊我。

“外公,你今天气色好多了。”我拿起热水瓶倒水,给外公绞了一把毛巾递过去。

“慕莲。”外公欲言又止,似乎也晓得我不想听到他下面的话,“你对你二舅……无论如何,外公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你好的。”

“外公,我自己知道这些事。慕莲现在过得很好,外公不必为以前的事费心了。”

走出外公屋子时,看到三表姐正在替我煎药。

“表姐,预产期就在这几日,你别太劳累了。”

三表姐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应我的话。最后她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说道:“慕莲,我知道你心里怪二舅,怪他当年失手害得你妈妈早产大出血而死,你爸爸匆忙赶去医院时还遭遇车祸。可你知道二舅当年在你爸妈灵前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二舅妈最后以死相求,二舅真的就要追随他们去了……”

“表姐,够了。”我转过身去打断她的话,那些尘封的真相在今天听来依然那么刺耳,多年来二舅的刻意讨好我通通视而不见,只用那满心的仇恨将自己屏蔽。我总是跟自己说他今天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减轻愧疚,却忽视这些年来,都是他和外公全力护得我周全。

{八}

二舅的屋子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我进去时,二舅妈正在擦拭佛龛。

“二舅妈。”我冲她点点头,“昨儿晚上你怎么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啊?”

二舅妈仿佛吃了一惊,我很少这样和颜悦色来关心过她,她一怔之后回过神来说:“我去庙里上香了,没来得及赶回来。”

我不再多问,轻声说:“我来看看二舅。”

二舅妈的脸上一下子涌出不可置信的惊喜,她几乎有些颤抖地来拉起我往里边走,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一些连不成句的话,“太好了……真太好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哀泣。二舅妈是用整颗心在爱着二舅,她几乎把二舅的人生当成自己的人生来活,仿佛我能原谅二舅对她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二舅的愧疚,就是她的愧疚,二舅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

二舅昏迷着,可能永远不会醒来了。他瘦得厉害,脸色蜡黄,令人心惊。二舅妈蹲下身在他耳边说:“予仲,慕莲来看你了,你又睡着了,早上你还清醒过一会儿呢。要是明早你能醒来,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事……”

我咬着下唇,不要自己流出泪来。这么多年了,我才知道自己也在继续着一个更大的错误,没有谁要对谁的生命负责,我们只有好好地爱着活着的人才是对自己最好的负责。

“二舅妈。”我摸出身上的一张药方,“这个方子是我为二舅拟的,你的那些药不要再给他喝了。”

二舅妈接过,眼中的泪还没有止住,我不忍,转身往外走。路过佛龛时,突然被那上面一块金属牌子吸引了注意力,类似八卦图的形状,但又不同,五条边写着“金、木、水、火、土”,其中“火”字和“水”字被打了两个鲜红的叉。牌子下的佛像笼罩在阴影里,我突然有点好奇:二舅妈每日殷勤供奉的是哪座神佛?为何佛龛遮得这般低矮?我凑近一看,一晃眼,唬出一身冷汗:青牙獠面,目露凶光,令人望之胆寒,记忆中唯一与此类似的四大金刚也远不及它的面目狰狞。我抚一抚怦怦乱跳的心脏,慢慢走了出去。

{九}

一场淋漓的暴雨冲淡了夏日的暑气。我抱着青花瓷的大药罐,将前些日子晒干的药草分门别类保存起来。

“慕莲。”三表姐探进头来,“我去取牛奶,你和我一起来喝。”

“每次都拉着我一起喝,你要好好补些营养,别到时候没有力气生孩子。”

“哎呀,你知道我一向不爱喝的。还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拼命灌下去啊。”三表姐笑一笑走了。我依然低了头专心摆弄药草,草木的香气令我舒展了眉目,却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啪——”是奶瓶摔碎的声音。

我心里陡然一惊,隐隐觉得不好,放下罐子冲出去,只见三表姐坐在大门口,身边有一个破碎的奶瓶,牛奶汨汨流出,一股鲜红的液体渐渐混迹到乳白色的液体中去。

“三表姐。”我一步跨到她身边,那殷红的血仿佛无穷无尽迅速染红了脚下的一片青砖地,我惊慌失措地搭上她的脉,止血止血……什么草药有止血的奇效,不,没用的,必须尽快送医院……

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的一身本事千般无用,竟不能挽救表姐分毫。

我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小镇没有医院,最近的大医院将近三十公里远,要立刻叫救护车——不,来不及,从医院到小镇的盘山公路不易行驶,最快也要四十分钟才能到,表姐等不及。除非这边有车载着她同时出发和救护车半路交会,才赶得及抢救时机。

怎么办,我望着自己满手的鲜血,从不曾经历的往事仿佛前世的记忆一样清晰上演,压抑在心底的痛楚翻江倒海一样侵袭而来,拍打得我体无完肤。

不!表姐,我一定要救你!

我踉跄着起身拨完急救电话,又大步走向大舅的住屋,大舅有一辆车子,可是钥匙在大舅妈手上。

走进房间时,大舅妈正在里面,看我身上都是血,唬了一跳。

“大舅妈,快救救三表姐和她肚里的孩子。”

大舅妈明白了大概,却慢条斯理地问:“出什么事情了?”

“三表姐大出血,要立刻送医院。请大舅妈借我车子……”

“你大舅的遗物,我不能让人碰脏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大舅妈厉声叫了起来。我努力克制的火气腾地蹿起,抬头怒视这个女人,表姐等不了!我勉强挣起身子要走,二舅妈冲进来拉起了我。

“慕莲,我有办法。”

仿佛在最寒冷的黑夜见到了火光。

……

[十]

我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

“表姐,你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呢。”

“我盼着尽早出院呢,不然慕莲要熬出熊猫眼了。”

我微微一笑,看到安睡在表姐身边那对粉雕玉琢的娃娃,只觉得心里一下子温柔如水。

“源业哥马上就回来了,等他看到这龙凤胎,不知道多开心。”

表姐低头浅笑,脸上尽是满足的幸福,“是啊,一家人就团聚了。说起来,这次我真要谢谢慕莲你,还有二舅妈。”

“呵呵,是该谢谢二舅妈那儿的古董三轮车。那还是外婆在时留下的,以前外婆上山采药都用它运送大筐药草,又大又笨,铺好棉被躺下表姐整个人都没问题。亏得二舅妈想出这个办法,载着你去央了一户人家开车送你,才没有错过抢救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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