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微凉

“是我大意了。本来送奶的小工都将奶瓶放在门前的石墩上的。前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奶瓶竟然摆到门上的保鲜袋里了。我想以前踮个脚就能拿到了,现在虽然身子重了,总不至于那么没用,哪晓得刚下过雨,地上滑得很……”表姐说到这里,抓起我的手,眼中盈盈有泪,“慕莲,那个时候……难为你了。”

“不要去说那些。这是难得的喜事,我们就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表姐,这两个孩子真好看。”我的手指轻轻碰到婴儿的小脸上,又缩了回来,他们那么小,柔若无骨,我真怕自己会把他们碰碎了。

二舅妈这个时候进来了,她拎了个保温桶,打开,里边装的是鸡汤面,给我和表姐都盛了一碗,笑笑说:“都尝点儿,是长寿面呢。”

“咦,家里有谁过生日吗?”

二舅妈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黯淡,“是你二舅呢。说来也巧,这两个孩子正和予仲是同一天的生日。”

仲夏的阳光有着奔放的热意,手中的鸡汤面飘出诱人的香气,和二舅妈惊喜抱起婴儿的表情一起,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都会想着,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多好,这是这个家最后的一点温暖。它随即被后来接踵而来的噩运吞没,撕碎,消失……

[十一]

表姐产后不久,我们这个沿海小镇就迎来了每年都有的台风。

大风将门板吹得啪啪作响,我赶着玻璃窗被拍碎前牢牢拉下栓子,看到源业哥正在天井搬几盆我种的花草。

“源业哥,表姐呢?”

“屋里躺着呢,孩子哭闹了一早,刚睡熟了。她大概也睡着了。”

“孩子是睡在前厅吗?”这些天闷热,源业哥都把两个孩子的摇篮摆到前厅来,开了窗户通风凉快些。因为表姐还在月子里,她睡的屋子门窗紧闭,见不了风。

“哎呀,瞧我这记性。这么大风,孩子别给吹冻了。”

我跟着源业哥跑去前厅,还未进门,风里送来浓烈的血腥味,呼啸声中有着巨大的不祥。

跑在我前面的源业哥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随即触目惊心的红扑入我的视线。

血,又是一地的血。

一个孩子僵直在红色的襁褓中,鲜艳的血水从摇篮里滴落出来,而另一个,却安安然睡在梦乡里。

摇篮旁的桌子上还有半只新鲜的西瓜,桌面的汁水还未干透。原本该放在桌子上的西瓜刀,此刻正以水平的角度切在孩子的脖子上。

猛烈的强风挤进窗户肆虐而行,屋子里的一切都在动荡中摇摆不安。源业哥在我面前蹲下身去,脸上破碎的表情,如血腥的味道一样挥散不去。

[十二]

灵堂前,我一身重孝,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桌上有三张照片,正中的是外公,右边的是大舅,而左边的相框却只是一张白纸——孩子太小,来不及拍照。

外公是昨晚去世的,他走的时候很平静,拉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慕莲,我终于可以去找你的外婆了。”

拿起香在白烛上点燃了,稳稳插进香炉里。侧过身子,家中长辈几乎都在此了。

王律师走上前来,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大家到齐了,那么我来宣布一下慕老爷的遗嘱。遗嘱中,慕老爷将他掌握的慕氏企业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分成四份,一份留给二子慕予仲和他的妻子,一份给孙女慕兰小姐,一份留给孙女慕莲小姐,另一份捐给慈善事业,另外,祖宅的地契归属慕莲小姐。”

“你说什么?”大舅妈不可置信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老爷子的遗嘱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的份儿,这不可能!”

“原来慕氏企业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属于长子慕予晋,他死后可以由妻子和儿子继承,相信这个分配已经很公平了。”

“那么那些古董呢,老爷子收藏的古董呢?”

“遗嘱里并没有提到古董。”

“不可能,我们明明听说有一批古董,是不是还藏在这个宅子里?”大舅妈锐利的目光扫向我和慕兰,“老爷子为什么要这个丫头继承祖宅,她不过是四妹的女儿,按理说只是个外人,她不该得到这么大笔遗产……慕兰也一样,她是三妹的女儿,虽然她们也姓慕,但她们都是外孙女啊……”

“慕莲、慕兰小姐是慕家的人,慕老爷子是她们的合法监护人。”王律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打断大舅妈的话。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是的,他们只听说过有一批古董,却从来没有见过一点古董的影子。

我凝视着遗像上外公安详的表情,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如果古董是子虚乌有的话,是谁放出风声,是谁要引起家庭的争斗?死去的那些人,假如不是因为有人要争夺这份价值连城的遗产,又是为了什么?

我只觉得背后一分一分冷了起来,细微的战栗在皮肤上泛起,也许我一开始就猜错了,放出风声的那一个人,如果目的仅仅就是为了杀人呢!

[十三]

谁也没想到大舅的尸体竟以这种方式被找到——如果不是因为台风带来连日的暴雨使得河水上涨,水速变急,绑在大舅身上的那块石头也不会松脱,他也不可能会有再浮出水面的一天。

泥泞的河岸边,我和所有人一样,面对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时忍不住寒意遍体。大舅的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手脚被麻绳捆得死死的,胸口的位置上本来压有一块大石,现在已经被水流冲走了。而更让人觉得瞠目结舌的是,被捆死的手脚上又牢牢绑了明黄色的布条,布条上画满了怪异的红色符号。

到底是谁对大舅怀有如此刻骨的恨意,要将一个死人用这种方式沉在水底?

乡亲有低声的窃语传到我的耳中:“作孽啊,都死了的人还不得安生。”“到底是和什么人结怨了啊。”“你们知道这黄布条是干嘛的?就是绑住那死人魂儿的手脚,要他永世只能做水鬼,我看这事不简单……”

嘣!脑中有根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断裂,原本纷纷扰扰的线索豁然有了新的出口,心中一直不敢去确认的那个推断此刻却成为唯一合理的解释:如果,仅仅是为了杀人!

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才会一个接一个被杀?我拼命地回忆,那一点一滴被不经意忽略的线索:和二舅同一天的生日,舅妈供奉的狰狞佛像,刻有五行的八卦盘,被红叉划去的字……

久远的记忆里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以一种几乎狰狞的姿态与现实重合,那还是外婆在世时,她一边与我讲解药草的药理,一边提到了中医学的五行学说,是将人体各部分归属成木、火、土、金、水五大类。例如属于木的,有肝、胆、目、筋、怒、青、酸、风等,望诊时,青色多属肝风,赤色多属心火,黄色多属脾湿,白色多属肺寒,黑色多属肾虚……

而后来,外婆越说越多的同时,也突然提到了在更年长一辈的说法中,有一种十分残忍的传说叫做“五行返寿法”,当一个病人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时,可以在病人的家中供奉一座阎罗像,辅以五行八卦盘,然后找五个与病人同月同日生的人,将五个人分别以“金、木、水、火、土”五种死法杀死,就能为这个病人争回五十年的阳寿。

外婆在提到这个传说时,用一种十分抵触的语气说:“这种古旧的说法,总是以讹传讹,又有居心不良之人凭空添加许多伤天害理的细节,总有不少人被误导而错憾终生。”

[十四]

我匆匆赶回的时候,已经晚了。

也许二舅妈在得知大舅的尸体被找到时就知道自己应该尽快下手,于是她本人和慕兰表姐剩下的那个孩子,一齐失踪。

又是一场无休止的寻找。三表姐已经崩溃,而源业哥几乎发疯了地不停搜寻一个又一个她们可能藏身的地点。

二舅妈是在什么时候动的杀机?假如那个和二舅同月同日生的小侄子就已经是阴谋的一部分,那么她又如何控制一场车祸,和一个惊慌失措到将孩子送到火葬场的司机?还是,在火葬场看到几乎无救的孩子使二舅妈产生了用“五行返寿”念头?这我无从推断,假如我知道二舅妈供奉的阎罗像是在小侄子死后还是死前出现的,那么事情就明了了。可惜我在这之前几乎从不踏足二舅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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