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丁老爷子早年经商老来得子,女儿出生不久妻子就患病去世,丁老爷子带着女儿到海默定居,在艺术学院门前开了这家茶馆。
十年前的学院路上娱乐场所并不多,各个学校的文学社、诗社、话剧社……都会选择这里作为社团成员聚会的地点。几人围成一个小堆,每人面前摆着一杯清茶,高谈阔论地研究艺术与文学。一是因为没别的地方可去,二是因为喝茶比较省钱,三是因为,黄亭子茶馆的人文气息很浓。丁梓伊是艺术学院话剧社的社长,她男朋友是导演系的才子,还是学生会主席,叫仲海峰,是对特般配的情侣。两个人在黄亭子里搭了个小台子,他们总是自己编些实验话剧的剧本,然后请那些表演系的学生在这个小台子上演,那些实验话剧都短小精悍结构紧凑,不光是学院的学生,就连外边上这里来喝茶的其他顾客都拍手称赞。对了,那时候学院派的女生都喜欢穿成你这个样子,简约利索又能散发出一种知性的味道。呵呵,我第一次看到你时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年代。
为人厚道善良的丁老爷子非常喜欢附近的这些大学生,经常请大家品尝他托人从外地带来的上等茶叶,他还会在空闲的时候加入到那些学生里去,时不时在他们的讨论中提出自己的见解。大学生们也都很喜欢这里,他们会选择到这儿来温习功课、讨论剧本,还经常有一些表演系的同学在这儿真事儿似的背台词,他们一会儿回到座位上振振有词,一会儿跳上台子忘情表演一番……所有人都其乐融融一家人一样。黄亭子上午十点开门晚上九点闭店,每晚大家离开的时候都恋恋不舍。那时候黄亭子茶馆给人的感觉,就像那茶一样,清雅淡香,既解渴又怡情。
后来,也就是在我进入艺术学院那年,诗儿来到了黄亭子。她的到来,引发了黄亭子的巨变。直到现在,每当诗儿提起那段往事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她对丁梓伊父女俩那种深深的愧疚。”
“好像故事刚刚进入正题,我的兴趣果然被调动起来了,你前面铺垫得很好,让我有继续听下去的冲动。”穆欣依一口喝干了面前杯子里的苏打水,拎起身边的大手包疲惫地站起身。“可是我不能听下去了,我的生物钟不允许那样做。我必须马上离开。”
“但是你还没听到重点部分,只剩一点点了。”安冬显得很焦虑,他怕这是穆欣依不感兴趣的征兆,“请坐下来听完吧。”
“我想把最精彩的部分留给明天。”
她温柔地给了安冬一个嫣然的微笑,但仍决绝地转身打开包房的门。
“明晚九点我还在那个地方等你。”
留下这样的一句话后,她同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练地走出了魅行者俱乐部的大门,消失在那片宁静的夜色之中。安冬怅然所失地站在原地望着那白色的背影,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来。
这一幕,被每一位浪迹在魅行者的顾客尽收眼底。他们恶狠狠地用余光瞪着安冬,嘴里小声嘀咕着一些不干净的话。
出安冬所料,穆欣依离开魅行者后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立即回家睡觉。
她穿过海默戏剧艺术大学的门,来到艺大那条对她的一生有着特殊意义的林荫小路上。
一切都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林林总总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将记忆中那些亲切的小二楼覆盖过去,遮住了当时那么明亮的月光,曾经那些单薄的小白杨如今也都变成了参天大树,任凭个子再高的男学生也不会一踮脚就够得到那些翠绿细嫩的枝叶了。她置身于一片楼山院海之间,像迷途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样感伤和害怕。恍惚间,她仿佛听到西侧大楼那边兴高采烈地走来一群刚下晚课的男女,他们熙熙攘攘有说有笑,正谈论着下一个要上演的剧目,甚至有两个男生还在为意见不统一的情节争论得面红耳赤……
突然,她的意识中断了。
一阵若有若无的嘈杂占据了她的世界,那是从未有过的嘈杂,如一阵出其不意的飓风霸道地席卷了她眼前这片安详的世界。
如约而至
2009年8月7日。第四夜。
“真没想到您会再来。”
安冬早早地等在魅行者的吧台里,眼睛失神地久久凝望着魅行者的大门。当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那一刻他爱上了魅行者,他有种强烈的感觉,他的梦想就要靠岸了。
因为毕竟,如果穆欣依排斥他的话,她就不会再来了。
“我很好奇后面的故事呢,你说,艾诗儿一个后来的小姑娘,怎么会引发黄亭子的巨变呢?”还是那间包房,穆欣依落座后立即表现出迫不及待想听到下文的神情。
安冬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郁的光晕,他低下头沉思许久。许是那段历史对他来说,即便他并不是当年亲身经历过的当事人,那些令人震惊的往事也会因为艾诗儿的缘故而使他觉得难忘吧。
“诗儿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她老家在北方的贫困农村,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很不容易,但是贫穷的家庭条件根本无法负担得起昂贵的学费。她是先来学校报到的,一个礼拜后她的父母才带着从家乡东拼西凑的钱来海默给女儿送大学一年级的学费。不幸的是,两位老人在来学校的途中遭遇了车祸——诗儿都没见到父母那最后一面……”
作为一个旁观者,如果看到艾诗儿今时今刻的成就,任凭谁都不会想到她还曾有过一段如此悲惨的历史。如果十年前你并不认识艾诗儿,或许你会对安冬的话产生质疑。但是穆欣依没有提出质疑,她只是默默地听,默默地喝着苏打水,礼貌地等待安冬下面的内容。
“诗儿的不幸遭遇被学校知道了。学生们自发地组织起来,成立了帮助诗儿的团体,他们为诗儿搞募捐活动,在学校方面帮忙说情减少诗儿的学杂费,还有些女学生,把自己一些尚新的衣服送给诗儿穿,她们每天派不同的人陪着诗儿,帮她补习功课或是陪她聊天……在这么多好心同学的帮助下,诗儿渐渐走出了心底的阴霾。但是,如果跟丁老爷子父女俩曾给予过诗儿的帮助对比起来,那些就不足为道了。”
安冬讲到这里,注意观察了一下穆欣依的脸色,穆欣依适时地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
“诗儿的父母去世半年后,在丁梓伊的劝说下,深深同情诗儿不幸遭遇的丁老爷子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收养诗儿做干女儿,他去学校为诗儿一次性交齐了尚未交完的学费,还说自此之后诗儿的一切花销都由他来承担;后来觉得不是很妥当,又去民政部门办了领养手续,那之后诗儿就算是丁家正式的一员了。有了新家的诗儿开始变得很快乐,丁梓伊待她像亲生妹妹一样好。她每天认真地在学校上课,没事儿的时候去黄亭子帮姐姐和养父照看茶馆的生意,她也很喜欢附近学校那些才华横溢的大学生们,她愿意安静地坐在那些剧团成员的身旁,新奇地听他们讲那些好玩的故事。可惜,好景不常……
怪只怪丁梓伊太过善良把诗儿当成亲人领回了家,诗儿在丁梓伊的圈子里跟大家混得越来越熟,久而久之……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丁梓伊的男朋友仲海峰爱上了诗儿。那时诗儿还是一个不起眼的乡下来的黄毛丫头,而丁梓伊,不论是外貌还是才智,在学院里都是首屈一指的。可能就是因为这造就了丁梓伊内心强烈的不平衡,所以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在仲海峰一个人待在寝室看书的时候,丁梓伊冲进寝室将一把水果刀插入了他的心脏。许是太深的仇恨与不满,一刀毙命。”
听到这里,穆欣依拿杯子的手不知为何颤抖了一下,她闭上眼睛微微蹙着眉,似乎在回味着刚听过的这场人间悲剧。
“一切矛头都指向了丁梓伊,同寝室的室友说她那时的确离开过寝室,男生寝室楼下收发室的老头也亲口作了证,男生寝室走廊里的那些同学也都亲眼看见她走进了仲海峰的房间,还在一声尖叫之后冲了出来哭着跑了,有人还在她跑开后看了眼仲海峰的那个房间——时间上都完全吻合;凶器被找到时上面没有凶手的指纹,但血迹完全与仲海峰的相符。当警方把这些铁一般的证据摆在丁梓伊面前时,发现她已经彻底疯了。后来丁梓伊被送到精神病院,丁老爷子也因这场措手不及的变故突发脑溢血,不久之后也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