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忽然松动,继而离开她,宛然一片渴望自由的落叶,又如翩跹起舞的蝴蝶,向着那永远触碰不到的远方飞去了。
她慌乱地伸出手,却只摸到冰寒刺骨的雨水,我看到了她颈项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而她脸颊上那朵梅花也被雨水冲刷得退了色,当鲜红的颜色淡成了浅浅的粉红时,我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彩绘,那是被小心遮掩着的伤痕。
爱好古典文学的我恍然大悟地想起了上官婉儿的故事。之前为什么一直就没有想到呢。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了该分手的那个路口,田霜忽然发了疯一样地跑开了,就那样冲进雨里。我撑着伞去追,但一直追到她进了家门都没追上她。
然后就看见了不敢相信的令人震惊的一幕。
她才走进门没过一分钟,就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她家是平房,我赶忙跑过去透过窗户看看情况,原来是她在雨里走了那么长的路,脚一滑摔倒了,碰倒了桌子上的花瓶。
她的手腕似乎划破了,血不停地往外冒着。然而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脸上的慌乱恐惧只是一闪而过,之后她便冷静地从书包里翻出一块布,非常熟练地给自己包扎好。
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她的父亲,赶忙跑过去,却不是察看她的伤口,竟然是一脸惋惜地对着一地碎片喃喃念着什么。
一个很小的女孩也闻声跑过来,看到破碎的花瓶和萎谢在地上的白色百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和花瓶!你赔,你赔!……”
声音大到窗外默默看着这一切的我都能听见。
中年男人一边哄着她,一边用更大的音量斥责着田霜:“你待在这个家里还能干些什么!你怎么不快点儿消失呢!”
我实在看不过去,一把拉开门,不顾男人的惊愕,将田霜拉出了这个根本不能称之为家的冰冷房屋。
“我陪你去医院。”我掷地有声地说。
“你不好奇为什么我的家庭会是这个样子吗?”她答非所问。
“先去医院再说。”
“不,没有必要。”她只是胡乱地向着远离“家”的地方走着,我也只得跟着她,“我听你讲讲吧,我很想给你讲讲。”
“好吧……你说吧,我听着。”
“刚才那个是我的父亲——不是继父,而是亲生父亲。”大概是猜到我以一般人思路产生的想法,她马上补充了一句。
“我的母亲在生我妹妹时难产而死,深爱我母亲的他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忽视了周围的一切,似乎独自住进了一个有母亲的世界里。他最初怨恨的其实是我妹妹,但她渐渐长大,也渐渐长得越来越像母亲,小小年纪长相里已有了母亲的影子,和母亲当年青春正盛时那种动人的美丽非常神似。而我似乎没有得到母亲的多少遗传,相貌平平,平凡,卑微。他便越来越关注妹妹,把她当成了母亲的影子,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而我则渐渐被忽略,仿佛空气。我受到伤害时得不到安慰,稍有些小过错就会被训斥——却也不是那种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那样真的动怒的责骂,而是一种依然透露着深深的忽视的埋怨,就像埋怨路人甲撞了他一下,或是外面的施工队吵得他睡不好觉那样的口气……他会为我妹妹的一个任性无理的要求抓耳挠腮苦恼半天,而我即使是手臂骨折都是一个人去的医院……他根本就不在意我也是会疼的……来世就让我做一株植物吧,其实做人比作植物疼得多……”
原来她的敏感竟是这样长期的压抑造成的。她的父亲承受了丧妻之痛,却无意识地将更深重的疼痛施加给了他的亲生女儿。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充满了这么多无奈,这么多疼痛?
我无言以对。任何的安慰,都抚不平这等深刻的创痛吧?
“我要回去了。再见。”她向我挥挥手。
我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双腿也莫名地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一步,眼睁睁看她走进了雨里。
“再见。”
她走了一小段距离,回过头,又喊了一声告别。
我们离得太远,雨雾太迷蒙,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回到家,妈妈焦急地扑上来,“旖旎,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饿了吧,快吃饭!”
可我看着那一桌放在平时一定令我垂涎三尺的好菜,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说了声“别烦我了”,便把自己锁进了自己的房间。
6
第二天上学,我不停地摩擦着那条昨晚花了一个小时用尼龙绳编好的宽宽的漂亮手链,焦急地等着田霜。
她的伤口在手腕上,而我们学校即使是长袖校服袖子也没有长到能遮住她那个伤口的地步。这条手链她一定能用得上。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至分针指到了正下方,我也没看见田霜的影子。
她可是从来不迟到的啊!
一整天,我都没有看见她。
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恍恍惚惚地就过去了。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阳光像流淌的清泉。像跳跃的精灵,酒下一地金色的温暖光芒;我看到天空湛蓝如洗。昨天的大风吹散了天空中的所有云霭,却没有吹走田霜生命里的任何阴霆;我看到墨绿色的叶子散发着清新的气息,似乎有一丛叶子上搭着昨天那条飞走的墨绿丝巾,再仔细一看,却只是我的错觉。
回到家,只想把自己再度锁进房间,然而我看见妈妈看见我想要说句话,却最终又闭了嘴,一脸失落的神情。
她的头发有好久没有重新染过了,一眼就看见了那一片墨黑里,那一缕沧桑无奈的白,墨里藏针。妈妈的那些白发,是被爱褪掉了颜色。
我不能再忽视勉力支撑着的墨黑里那一缕缕真实的白,我不能再忽视那世间最真挚深沉的爱。
我给妈妈倒了杯水,开始陪她聊些家长里短。
在之前的日子里,我确实忘了,她也是会疼的。
7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过田霜。
她刚失踪的时候,我经常徘徊在她家附近,却一次都没看见过她。
那天她有没有回家?她与我告别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她现在在哪儿,还会疼吗?
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植物也是会疼的。”
久而久之,她也就淡出了我的生活。
但我的心一直不得安宁。我总是在想,那天我冲进她家的行为是不是太鲁莽了,我是不是害了她,我是不是自以为是地把自己想得像救世主一样以为可以拯救她,最终却无意识地将她逼进了更不堪的境地。
对于长期处于苦痛之中以致麻木的人,如果不能解除他们的痛苦,那么我们又是否应该唤醒他们的知觉呢?要他们重新体会到快乐,也就不可避免地让他们再次感受到了疼痛。
或许我们更应该关注那些疼痛的来源吧!无论疼痛之中的人是清醒还是麻痹,总之,只要有人在不断有意无意地施加着疼痛,就注定会摧毁一个个鲜活的灵魂。
我逼自己不再想这令人难受的回忆,就在我快要忘记了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有些神经兮兮的同桌的时候,我却在想不到的地方,以一种想不到的方式,再次看见了她。
那是学校难得的一次春游,我不愿和死气沉沉的大队伍一起走,就偷偷溜了出去,打算爬爬野山看看风景。
但我好像真的霉运很盛……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