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爸爸去陈薇薇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管陈叔叔在不在家,他都要带我去玩。那时候我是高兴的,因为我喜欢陈薇薇家宽敞明亮的四合院,还有那个精致无比的小阁楼,一棵参天大树可以让我爬得很高很高。

终于有一天,我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妈妈躲在一个角落里低声哭泣,刻意不让我听到。在上下学的路上邻居的议论深深刺痛我的心,他们说爸爸失踪了,因为他早就和陈薇薇的妈妈好上了,所以爸爸抛妻弃子带着陈薇薇的妈妈私奔了。

我惊慌地跑回家打算问妈妈到底怎么回事,却看到妈妈已经打好的行李包:“不许问任何问题,也不许再回到这里。我们今天晚上就搬家。”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问一句,妈妈也不曾试图找过爸爸。

我想陈薇薇变成这样,肯定也是受不了那些流言飞语。陈叔叔坚持当一个钉子户不肯动迁,老邻居们又喜欢说三道四。我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子呢。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为什么陈叔叔不带着自己的女儿离开这个是非地。

陈叔叔看着陈薇薇愤怒的脸,老泪纵横。他挣脱开陈薇薇的手,径直来到我面前,“小子,给所长打电话,让他们来抓我吧,我就是杀死那两个人的凶手。”

啊?

我呆若木鸡,不敢相信陈叔叔的话,我慌张地看着不远处同样呆若木鸡的陈薇薇,此刻她的泪水早已流得一塌糊涂。

如果没有这两次对陈家的拜访,也许这个案子就永远都破不了,没人会想到凶手会对两个毫无关系的人下杀手,这两个人该死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他们偷情,更没人想到下狠手的是一个警察,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懂法才对。

陈叔叔交代了一切杀人的细节,包括用的杀人工具是斧头,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尾随嫌疑犯至派出所门口后就给了他们致命的一击。

我坐在旁边庭审,却听出了点漏洞。陈叔叔仿佛知道所有细节,却给不出最关键的点。给人的错觉就是他目睹了或听说了整个杀人过程,然后用他知道的东西来替人顶罪罢了。

“陈叔叔,你为什么选择在派出所门口杀人?”我问。

陈叔叔闪烁其词,无法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而且他也无法说出那个杀人凶器——斧头现在的下落。

等下,杀人凶器是斧头!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去陈薇薇家的时候,她曾给我展示过她最喜爱的小东西,是一些做工精致但奇形怪状的斧子。

我忽然觉得这案子很不简单,一个大胆的设想在我脑海中浮现。我觉得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陈叔叔只是站出来替这个人背黑锅而已。可谁又有这么大的能耐,让一个警察站出来承认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除了至亲至爱的人,没人会这么做。

我把我的疑虑告诉所长,他破例派来警员和我一同来到陈薇薇的家。

大门是敞开的,仿佛主人早已预料到会有访客到来,我示意其他人停下,我单独一个人进去。

陈薇薇跪在他们家大树下面,用纤细的双手刨开树根周围的泥土。她的目光呆滞,我从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是你杀的人对吗?你在报复你妈妈,因为她抛弃了你跟别人私奔了。”我开门见山地说,既然已经怀疑到她头上了,也就没什么好拐弯抹角的了。

陈薇薇摇了摇头:“人是我杀的,可我不是在报复妈妈,我在报复爸爸。”

什么?我快步走上去,按住她刨土的手:“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就算是你爸爸对你妈妈不好导致了她和我爸爸私奔的,你也应该放下了吧。他抚养了你,他没有再娶不都是因为你吗?”

“是吗?”陈薇薇转过头,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对我说:“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看看隐藏在外面的干警后说:“十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夜晚,我照例在阁楼里写作业,后来隐约听见院子里有争吵声,我站在窗边往下看。我看到了三个人,情绪都很激动。爸爸在和妈妈争吵,旁边是宋叔叔。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爸爸忽然就拎起放在一旁地下的斧头朝妈妈的头砸去,我眼看妈妈倒在地上。旁边的宋叔叔要阻止他,也被爸爸一斧头砍倒……”

我目瞪口呆,无法相信听见的一切。

“我看到妈妈和宋叔叔的头,都被砸出一个好大的血窟窿,血就顺着脑袋流了出来,流了好多。爸爸在树边挖了个坑,把他们俩扔进去,又埋上了。之后他拎来水,把有血迹的地方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不到一点血为止。当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阁楼里的我。小宋哥哥你知道爸爸当时的脸吗?那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恐怖最可怕的脸,铁青的,扭曲的,愤怒的,害怕的,好像所有的情绪瞬间都展示在那张脸上,就像一个魔鬼……”

我听不下去了,声嘶力竭地喊着外面的警员进来帮忙。这泥土下面,竟然埋着我日思夜想要见的人。

陈薇薇在一旁冰冷地笑了,那笑声让我毛骨悚然。此时此刻我根本顾不得她的表情,我只想马上见到爸爸,不管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我就像陈薇薇刚才那样用手刨土,使劲疯狂地刨土,但很快被警员拦了下来。

我无力地站在一边,和同样满手泥土的陈薇薇并肩站在一起,我们最爱的人,竟然在一棵大树下睡了十年。

所长和法医在第一时间赶到了,还有戴着手铐脚镣的陈叔叔,他是来指认现场的。他和我一样,颤抖地看着警察们用铁锹一下一下挖开这个秘密,当第一块尸骨露出来后,陈叔叔瘫坐在地上久久无法站起来。

“这就是爸爸不肯搬走也不肯动迁的原因,他怕。”陈薇薇忽然又变回原来天真无邪的模样,露出灿烂的笑容,用一句简短的话解释这场悲剧。

在场的每一个人立刻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陈叔叔从头到尾都知道他女儿做了什么。在发生第一起命案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可是又发生了第二起,他再也无法熟视无睹了,他知道这是女儿对他变相的惩罚,杀死一对偷情的男女,抛尸到他所在的派出所周围,死者的脑后有一个大而深的血窟窿,这一切都是女儿对他的报复。

可是他即便顶下罪名,依然无法拯救一个心理早已扭曲的少女。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员,我理解一个9岁的孩子当时的处境,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母亲时,她的人生和精神从那一刻已经被毁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治疗,而不是掩盖她做的罪行。

“这对狗男女在一起鬼混的时候想过家人和孩子吗?难道他们不该死吗?”陈薇薇面露凶光,她现在已经扭曲得很极端了,面对我的时候,她甚至认为这样做是对的。这两个受害人是陈薇薇的邻居,曾经那么真诚地对她微笑过,难道她下手的时候就一点都没想过之前的情分吗?

“这不是你杀害别人的理由,你被毁了不代表你有权利毁别人。你让两个家庭从此不再幸福,两个孩子可能在将来和你有同样的痛苦甚至干同样的蠢事,两个和你不相干的人,成了你报复的工具,而他们又得罪谁了?即使他们偷情也与你无关,这种杀身之祸不该是他们的,这对死者不公平。你更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对待你爸爸甚至是你自己。”我冰冷地反驳陈薇薇,我的确能理解她这样做的动机和心理,理由充分不代表可以不尊重生命。

“说实话,我也不愿意看到在某一天爸爸被抓后独自一人上法场。虽然我恨他但我也要陪着他。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爸爸有时候很愚蠢,他以为老房子不拆迁就没人会发现树下埋着尸体,这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我讨厌他的自欺欺人,我知道他只是害怕一个人赴刑场,现在我来陪他了,他应该不害怕了。”陈薇薇淡定地说。

“小宋哥哥,你知道每一次我经过那棵大树的时候,有多害怕吗?”陈薇薇瞬间收起刚才的凶神恶煞,终于忍不住眼泪痛哭起来。

我坐在对面,看着铁栏里面戴着手铐的可怜女孩,红了眼圈。

所长在外面抽了一根又一根烟,一直等我从审讯室里出来。他不同意我参与审讯,怕父亲的遇害影响我的情绪。的确,今天早晨妈妈知道了父亲被害的经过还是哭得昏死过去,她那么爱父亲,父亲决定私奔已经伤害了她一次,父亲的惨死等于又一次残酷的伤害。

我又何尝不是。

但现在是上班时间,我必须拿出一个心理辅导员的专业态度来。

“所长,我想拟定一份专业报告,以我这个心理学硕士的名义,证实陈薇薇现在的精神状态及她所有的遭遇并不适合最严厉的司法审判。而且我也相信检察长会酌情考虑的。这一切对这个孩子都不公平,虽然她犯了大错,但是有原因的。我有信心让她变回一个正常的孩子。”

所长点点头,他脸上的担心全都烟消云散了,他肯定没想到我会为一个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的女儿求情。“好吧,照你的想法去做,不过我提醒你,我们都不是法律的制定人,法律是无情的,但也是公平的。检察长会作出最后的判断。不管薇薇的精神状态如何,她将会受到她应有的惩罚。”

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必须让它过去,人最终是要向前看而不是揪住过去不放。

一切似乎解脱了。

我看着陈叔叔和陈薇薇被押上开往看守所去的警车。我杵在原地一直目送押着他们的警车直到看不见,才恍惚地走进派出所。经过市局的几个心理辅导员的会诊,我们一致认为陈薇薇在经过强烈刺激后,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就是说,在正常情况下她是不会杀人的,只有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激发起她内心潜在的危险因子,用她父亲曾经的杀人手法去杀一对她早已看不过眼的人。法庭很快就开审了,我亲手写的会诊报告也被交到法庭。现在就要看法官怎么看待这件事情了。

陈叔叔是当年杀人的凶手,陈薇薇是现在杀人的凶手。可是造成这一切的凶手又是谁?

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波助澜,推着你向前走,可能是柳暗花明,可能是无底深渊。是非好坏并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你可以把责任推卸给任何人,但最终要不要把这只推波助澜的手变成凶手,其实是你自己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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