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不开花
交锚的街道上,撞倒了捧着一盆植物的苏戈,一向爱惜植物如命的他,正准备破口大骂,却在看到我满脸泪花时无奈地叹了口气。
后来每每他同我说到此情此景时,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捂着心口哭诉,宋喜碧你大爷的,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什么,我千辛万苦培植出来的黑牡丹,刚出门就被你送上西天了,最可恨的是,你竟然还跟个八爪鱼一样死死地抱住我,甩都甩不掉。
其实那时的情形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晓得醒来时是躺在苏戈的床上,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环胸,恶狠狠地瞪我。那眼神,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抢了他的钱。
还未等我开口,他就把一株看不出样貌的植物丢在我身上,说,你要怎么赔?!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我们就这样互瞪了半晌后,他一拍脑门,自言自语道,我靠,原来碰上了个傻子。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脚就往跑,苏戈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震惊得张大了嘴,反应过来后跟在我身后不依不饶地追了几条街,最后不得不屈服于我的体力之下。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几个小时后,我又回来了。
我像个女流氓一样,叼着烟,跷着二郎腿坐在他的工作室里,说,姑奶奶我做事敢作敢当,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我指了指桌子上已经蔫掉的植物。
苏戈正在锄草,白色的衬衫贴在汗湿的背后,他回过头来,清澈的目光中有着一丝赞许。他露出一口洁白如瓷的牙,说,好,你就在这里给我锄锄草浇浇花吧。
苏戈以为自己捡到了大便宜,不花一分钱就找到个打杂的,开心地把我一人丢在植物园里,自个出去买种子了。等到他回来时,看见被我锄过草的花园,腿一软差点没倒下去。下一秒,他就飞快地从我手里夺过小铲刀,哭丧着脸说,宋喜碧是吧,姑奶奶,我这里小庙容不了大佛,不适合你大展拳脚,你走吧,我还是不影响你的前途了。
我睁大眼,拼命摇头,不行,我都说了,我会对自己做的事负责,这是我的原则。
听我这么一说,苏戈都快哭出来了,他颤抖着手指着满地夭折的花朵,以及正往外汩汩冒水的水管,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而我呢,在他晕倒后,我蹲在他的旁边,看着他好看的脸,像个女色狼一样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木芙蓉的花语
那之后虽然我如苏戈所愿不再在他的植物园里帮忙,却成了他植物园里的常客,闲暇的时候总爱跑来同他聊天,一来二往,两人就熟络了起来。
我常常逼问他,我说,苏戈啊,人们都爱把女人比作花,那么你说,我是什么花呀?说完,我还朝他眨了眨眼。
我清楚地看到苏戈打了一个寒战,他摸了摸胳膊,想了想说,曼陀罗,也就是罂粟。
为什么啊?我笑了笑,指着一旁开得正盛的植物说,我觉得我像它。
木芙蓉?苏戈哼了声,它的花语是纤细,纯洁,你看看你,整个一妖娆的女金刚。
我还是笑,还夸张地笑出了眼泪,苏戈他还真是一针见血啊。也就是在那天,我同苏戈说了一个关于木芙蓉的故事,只是把人物换了个名字。
苏戈一直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他说他总觉得这个故事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别人说过。后来有一天,苏戈说,宋喜碧,你总是和我说别人的故事,什么时候你也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摇摇头,我哪有什么故事,我的人生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他阴阳怪气地笑,你长得就是一副有故事的样子。说得难听点,就是我的脸就是一个沧海桑田。我怒了,于是我挥起胳膊照他脸上就是一拳。
苏戈还没来得及惨叫,就整个人倒了下去。同上次不一样的是,他的脸突然变得煞白,额头上满是汗珠,就像当年睡梦中的顾锦书。
我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他送进医院。那个拥有福川最好的医生的医院,我背着苏戈刚进去,前台的小护士就夸张地惊呼一声,掏出手机说了什么。一分钟后,就涌来一批医生,径直把苏戈推到了院长办公室。
我目瞪口呆,也是在那刻,我才知道,原来苏戈竟然是院长的养子。那个一脸严肃的老人,在询问了苏戈晕倒的原因后,冷冷地把我赶出了办公室。
小护士同情地对我说,苏大少脑袋里曾经长过一个瘤,我听人家说,三年前半死的他被人丢到垃圾堆边,刚巧被院长看到,那时的院长还是脑科主任,正在研究脑瘤的课题,就把他弄回医院做了个手术,谁知道,他竟然活过来了,还全好了,只是忘记了以前的事,院长还因为这个手术,得了个奖升了职,直说苏大少是他的福星,后来还收养了他。你现在竟然伤了他的宝贝儿子,出了什么事,肯定告得你倾家荡产。
我惶恐地点点头,那个晚上,我在天台跪了一夜,祈求在天国的父亲保佑苏戈平安无事,毕竟,我那个一贫如洗的家,实在是掏不出钱来赔了。
或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天,隔日,我就接到了苏戈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他精神无比,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那,我需要赔医药费吗……
苏戈愣了愣,扯着嗓子吼,靠,宋喜碧你奶奶的,你就不会说些关心的话,开口就是钱,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奶奶的。
我啪的一声挂掉电话,揉着耳朵轻声笑开。
可惜不是我和你到最后
我终于下定决心,同沈吉木一起回到芙蓉镇。时间,就定在苏戈出院那天。我并没打算告诉苏戈这件事,可是,在月台等车的时候,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拨通了苏戈的电话。
他还没听我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想他一定是生气了,气我这个朋友不够意思。这样也好,或许用不了多久的时间,他就会将我淡忘。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十分钟后,苏戈竟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紧抿着唇看我,不发一语,直到我抽完了一支烟,他才幽幽开口,宋喜碧,在你走之前,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我看着他好看的脸,好像穿越了重重时光看见当初的顾锦书,整个心就模糊不清地疼成一片。我最终摇了摇头,指着远处正好奇地向我们望过来的沈吉木,说,我男朋友在,被他看到了,会多想。
苏戈眼里的光暗了下去,他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我忍住哽咽,朝他摆了摆手,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拎着行李朝沈吉木走去,上车前的那刻,我偷偷转过头,看见苏戈站在涌动的人潮中,像一尊用悲伤雕筑的雕像。
我隐忍的泪,终于汹涌而下,在福川早春的风中,微微发凉。
直到火车开出去许久,沈吉木突然问我,宋宋,我……刚才好像看见一个人,很像顾锦书。
我冲他笑笑,你看锚了吧,若真是锦书,看见我们,他怎会不叫呢。
沈吉木点点头,用唯一的左手揽住我的肩膀,说,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我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叫着,顾锦书,顾锦书,苏戈,苏戈。
木芙蓉的花语,除了纤细和纯洁,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代表着对爱人凄苦无尽的思念。那个关于木芙蓉的故事,苏戈只听到顾锦书失踪的那一段。我最终也没能告诉他完整的故事,那段肮脏黑暗的记忆。
顾锦书失踪后,我便辍了学,和一个来芙蓉镇的老乡到福川打工,她把我带进了一个娱乐城后拿着一笔丰厚的介绍费后便离开了,在那里,我失去了最初的纯洁。我被控制在娱乐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直到半年后,我找到机会,偷偷打了个求救电话给沈吉木。
他千里迢迢地赶来,带着警察解救了我,自己却在混乱中被歹人砍去了一只胳膊。我没脸回去见母亲,而父亲也在我离开后忧心过度死去。沈吉木陪着我在福川住下,他不知道,其实我的心里期许的是,可以再见到顾锦书。
上天到底待我不薄,我终于在一次买醉后见到了顾锦书,又或者说,是苏戈。我哭花了脸,拼命地跑向他,紧紧地抱着他,想要叫他的名字,开口却是压抑的哭声。可是,我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顾锦书,不认得我了。他换了一个身份,在我的家乡,我长大的地方,有良好的家世和工作,洁白如天使。
我记得那日我醒来,看见苏戈就在我的身边,我既欣喜又害怕,喜的是终于又见到了,怕的是眼前的这个人只是我的一场梦。所以,我在他震惊的目光中落荒而逃,一路跑回家,打算告诉沈吉木这个好消息。
可是这样激动的心情,在吃了一顿因为等我一夜未睡的沈吉木做的早餐后化为乌有,我握着他空荡荡的右袖,接受了他的告白。
其实想来,这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只是顾锦书,你永远也不知道,就在我回到芙蓉镇的那天,院子里的木芙蓉竟然开花了,一朵一朵紫色的花蕊,在金黄色的日光下怒放。好像我记忆中的你,一样美好。
又像昭示着我们,将各自拥有崭新的人生。只是我遗憾的是,终究不是我,陪你到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