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刀

“我找了份工作,保险业务员。”

“不是什么靠谱的工作啊~~”

“我需要积累点经验,毕业后去当保险调查员。”

“哦?”他皱皱眉,“那你当初不如直接去考警校。”

“警察限制太多,保险调查员能稍微自由些。”寒意逐渐褪去,我感到自己的手开始肿胀,痛痒像蚂蚁般地在心尖爬来爬去,“其实我更想当私家侦探,在此之前,我需要磨炼。”

“保险业务员的特点是专吃窝边草,怎么没见你来动员我买保险?”

“我不想害你。”我缓缓地说,“从我这里买保险的人,很多都出了意外。购买财产保险的,家中失火;签署信用保险的,携款潜逃;付款人身保险的,非死即伤。”

“该说他们运气不好,还是你瘟神附体呢?”他调侃道,“不过算你有先见之明。人越老越怕死,我也不例外。”

“你更怕被别人利用。”我神色一肃,“你发现我并不是因为起夜,而是你也在监视着某人。”

老秦没有说话,垂下眼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个旧书店的主人,就算年老体衰怕冷,也不至于麻痹到不熄炉火便躺下睡觉。”我盯着他,“我站的位置足够隐蔽,之所以被你发现,是因为那也是你监视的位置。”

“听起来很有道理。”他悠然自得地向后一靠,“继续。”

“超市的左边是邮电局,右边是服装店。那个位置能看到的视野范围只有这三家,除了超市,前两家傍晚就都关门了,结论是什么,再明显不过。”

“精简、准确、实用。”老秦点头赞许,“推理的原则和读书往往大同小异。”

“我解释完了,轮到你了。”我转守为攻。

“相信你在他的店里遇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问题。”老秦有意无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一周前,我就发现他在做杀人的准备。手法大同小异,要么把饼干弄得七零八落,要么把糖果搞得一塌糊涂,今晚是什么?”

“可乐。”

“幸亏他没当教师,只会因循守旧,不会活学活用,必然把学生教成书呆子。不过总算他有自知之明,打起了利用我的主意。”

“因为他发现你也想杀人?”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动过杀人的念头,终其一生毫无杀意的人从未存在过。”老秦顿了顿,“能将杀意付诸实际行动的,还是极少数,那需要很大的勇气。超市的老板以为我有这种勇气,实际上我没有。”

我微合双目,直到发现他陷入沉默,无意再讲下去。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刀摆在桌上?”我拿起桌角放的一本线装书,“你真不怕别人拿去用它杀人?”

老秦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

《阅微草堂笔记》是纪昀的代表作,一本短篇志怪小说。

“在这种寒冷的午夜,你未曾入睡,不单单是为了等待老板,更重要的是为了等人。”我用手握住书脊,轻轻一摆,书页张开,黑色的楷体跃然入目。纸张微微发黄,我用指甲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这是民国初年的重印本,倒是值不了多少钱,“你每天睡觉前,一定要将所有的书整理完毕,唯独把它留在桌上,是因为今夜有人来取。”

“长夜漫漫,偶尔失眠,围炉夜读,对老头子来说没什么不正常。”老秦目光闪动,“你太敏感了。”

“我知道你是个爱书如命的人,对读书也有很多的讲究。阴雨不读《论语》,狂风勿阅《春秋》,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刚才也承认了,人越老越怕死,鬼神怪谈之类的对你来说,并不是夜半适合的读物。”我把书放回原处,“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明朝沈德符书中的故事。”

老秦忽然笑了,脸上的皱纹更深更重:“你是说那本《万历野获编》?”

“是的。王世贞把砒霜涂在书页的底角,线装书的纸张比较薄,严世蕃用手指沾唾沫去翻阅,结果一命呜呼。虽然只是野史杂谈,然而这种手法完全成立。”

“可惜如今不是明朝,当时检验不出来的东西,现在会被轻易戳穿。”老秦若有所思地拍了拍那本书,“这里每一本书,都有我的印鉴,如果效法而行,无异飞蛾扑火。”

老秦年纪很大,思路却非常敏捷,说这些话更是条理清晰。但越是这样,我的疑问就越多越深。我低着头,仔细地端详他后,一字一顿地问:“你们到底想杀谁?”

不出所料,这个问题像是一剂毒药,直接让老秦变成了哑巴。深绿色的毛衣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随着呼吸起伏,喘息中多出了一种浓痰上涌的嘶嘶之音。

我发现自己在无意间掉进了一个难解的哑谜里:老板和老秦都在计划杀人,可是计划被我戳穿后,非但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沮丧和愤怒,反倒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这种情况很容易解释:内心在做与不做之间挣扎的情况下,遭外力强行阻止,表现出这样的心情非常自然。

但他们到底要杀谁呢?这个问题不弄清楚,迄今为止遇到的情况,就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纵然各有归属,因为少了关键的部分,根本猜不出组合起来的形状。

墙上的挂钟响了,一下,两下……零点到了,新的一天到了。

老秦的脸色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忽白忽红,呼吸也开始急促。我心怀戒备地凝视着,防止他做出难以预料的举动。渐渐地,他恢复了常态,对我微微一笑:“答案来了。”

他站起身穿上外衣,推开大门,示意我跟上。我舔了舔嘴唇,随他走了出去。

夜如浓墨,风似钢刀。胡同口对面的路灯光芒黯淡,老秦在前面不慌不忙地走着,两侧的低矮房屋死了一般的毫无声息。在这种寒潮肆虐的深夜,人们在梦中陷得格外深。

在我的推断中,老板和老秦的目标是一个开车的人,他的年纪不会太大,体质偏热,容易心燥口干。这样的人双手容易干燥,习惯用手指沾唾液辅助翻页。如果那本《阅微草堂笔记》确实是他要借阅,那么应该具有一定文化基础。从老板和老秦布置下的圈套推断,他每晚的归来很有规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什么想杀他?

老秦在我方才的隐蔽点停了下来,超市的卷闸门还是关得很严,直觉告诉我,老板还躲在里边,他没有就此离去的道理。老秦一缩身,整个人就像是只老猫般隐藏在砖墙和柳条筐堆的间隙中,即便从巷口经过,也很难发现几步之外居然躲着一个人。我怔了怔,向后退了几步,靠在柳条筐堆的后边。

我的手伸进裤兜,那里有条湿漉漉的手帕,被风吹得又冷又硬:在老秦那里喝的茶水全都吐在了那里。父亲除了教导防身术之外,并没有忘记传授给我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小技巧。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行驶过来,停在了超市门前。

车门打开,一个黑衣男子从驾驶室慢慢走了出来。

他站在路灯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上下打量小超市紧闭的卷闸门,好像有点意外。思忖了片刻,他走到卷闸门前,用手敲打起来。

“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边。”黑衣男子朗声道,“快开门。”

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很快,卷闸门从里边打开了,老板面带笑容地站在门前小声解释了几句,黑衣男子不以为然地将他拨到一边,大模大样地踱进超市。

“跟紧我。”老秦小声道,“千万别被他们发现。”

我们弯腰低头,疾步穿越马路,钻进超市旁的小巷。那里有一扇侧窗,我俩分列两侧,小心向内张望。窗关得很紧,窗内是货架的后身,听不到屋内的声音,但通过货物的缝隙,可以观察到通道。

老板局促地站在男子的旁边,木然的神色中隐藏着些许不安。黑衣男子背着双手在货架前转来转去,一副精挑细选的模样。

在黑衣男子侧身的时候,我看清了他的脸,低声惊呼了一声。声音刚出口,一只枯瘦冰冷的手便捂住了我的嘴。老秦神色异常紧张地向我做了个“嘘”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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