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的记忆

“我能把它画出来!”我开始兴奋,“我有很好的绘画功底,我可以把那张脸很逼真的画出来,只需要给我十分钟。”

“不用了。”庄衡和董锋几乎是异口同声在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这个拒绝几乎是斩钉截铁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接受明显可以达到事倍功半的建议——后来人像拼图的工作整整进行了两个小时,他们始终没有任何后悔的表情,我越发诧异却仍然无解。

拼出来的人像很快就被输入数据库——搜索结果和我预料的一样——没有任何符合这个面貌特征的对象。

这也就是说,这的确是一张伪装过的脸。

“穿着红色的大衣,红色的手套,都是为了掩盖血迹,”董锋分析着,他的分析到后来已经是咆哮,“一张假脸,比任何蒙面工具都有效,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可是没有人可以指认他!就连受害人的回忆都没有用!”

庄衡看着我的眼神中则带了几分同情,“别介意。你的口供还是有价值的,至少我们知道了他是左撇子,至少我们的范围已经缩小了。”

4

董锋和庄衡沮丧地离开了。

我坐在沙发上苦笑了一会儿,笑我从生到死,从死到生都这么失败。然后我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了个冷水脸,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卫生间里没有镜子。

一般来说卫生间里应该有一面供整理仪容使用的壁镜。

我走出来,屋子里所有的设施一应俱全,但就是没有镜子,找遍任何一个角落,我都没有找到镜子。我颇有些敏感地摸着自己的脸——它平整光滑,五官端正,不存在毁容的可能性,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这里会拒绝一面镜子?

直觉告诉我这不是疏忽。

我发现窗子的材料很特别,是一种有着玻璃质感却不能反光的物质——这间房子里所有的物品都具有同样的特质,甚至包括水杯——我发现不论在任何角度,杯中水都无法倒映出我的面容来。

这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是刻意的,甚至是精心算计过的结果了!

我并不是自恋狂,不需要时刻与我的影子做伴,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疯狂地想要看见自己的样子。我扭动门把手,外面站着两个警卫——估计是警局被派来保护证人的——毕竟杀人者还没有被找到。

他们友好而警觉地冲我笑。

“怎么了?需要什么吗?”

“我想,我想,”我支吾着,对着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要一面镜子毕竟有些尴尬,于是我终止了这个打算,“没什么。”

我退回房间,按下床头的白色按钮,我想护士应该是一个更好的索取对象。

进入房间的护士很面熟,她一开口我就立刻想起来——她便是那个在手术室里安慰过我的女人。

“我叫薛晓卿。”她说:“请问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摘下了口罩,她的容貌比她的声音更有杀伤力。

我发现自己更加支支吾吾了。

“我,我,我想,那个,那个,你,能不能给我一面镜子?”

她微笑着打量我。

“您的脸看上去很好啊!”

我的脸估计已经比她的嘴唇都红了,关于阴谋论的分析全部丢盔弃甲,声音低到自己几乎听不见,“我就是想,想照照,看看自己……”

薛晓卿继续微笑:“介意我问为什么吗?”

还有为什么?!该死的为什么!

该死的,我却无法粗暴地说出这句话,对着一个正冲你甜蜜微笑的美女。

“人有时候,需要看见自己的样子,才会有安全感。”我决定把问题上升到精神层面,不但可以摆脱一些疑似世俗的尴尬,而且这的确是实话——只有实话才能真正打动人:“才会觉得自己是真正存在的。”

薛晓卿的确被打动了,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恻然:“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外物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呢?其实自己的感觉比什么都来得真实。你觉不觉得,我们太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或价值了,太依赖于外界的评价了,这样并不好。”

她说的很有道理,同时也是实话,但我们说话的目的完全是南辕北辙的,所以不管什么话统统都是废话。

“你说得都对。”我不耐烦地说,“不过我还是想要一面镜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薛晓卿点点头,“好吧,如果您坚持。明天吧,明天就给你带一面镜子来。”

“为什么是明天?”我纳闷,我想象不出一面小小的镜子需要花一天的时间去寻找,我忍不住看了看她护士服上的衣兜——也许现在那里就有一面。

“因为您着急的样子很可爱!”她俏皮地眨着眼。

我不相信她的话——这只是借口,用来拖延我这个要求的借口。

但是我没有办法不接受,因为她已经转身走出了病房——速度可以用“逃”来形容。

五分钟之后,我的主治医生周鸿永走进了病房,没有等我再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便先询问了一大堆问题,等我头晕脑胀地一一回答完毕之后,发现另一个女护士已经在我的胳膊上打了一针镇静剂。

“你需要休息。”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我便昏昏睡去。

5

冰冷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

它们所触及之处全是痛疼,直入骨髓。

但是致命的不是寒冷和疼痛,而是窒息。

冰冷的水从口鼻灌入,冲进体腔,灌入大脑,所有的挣扎都是无效行为。

我在下沉。

努力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双腿——又短又瘦的两条,正徒劳地乱蹬乱踢。

仅存的意识告诉我,前去的地方正是地狱。

可我居然有些期待了——如果地狱真如传说那般全是赤色的烈焰——那么它们便可以把我身上这可怕的寒冷驱走……

“站住!不要跑!”

依稀有人在远处大喊,伴随着枪声。

一只大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我感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往上升,逐渐脱离水面,回到岸边,有人用拳头捶打我的背,我咳嗽,吐出脏水,浅呼吸,深呼吸……我被放上担架,送进救护车……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一个漂亮的护士将一面小圆镜子递到我的手中,我从里面看见一张七八岁孩子的脸,圆圆的,苍白的,左侧额角下方有一粒黑痣,这脸看上去很熟悉,问题是,那不是我的容貌!

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整个背都湿透了,恍惚地看看周围,很明显,我在病房,刚才那一幕不过是荒唐的梦境。

但是那在水中濒死的感觉实在是太逼真了,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刺激感?

然而事实上我的童年中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险情,而且我非常擅于游泳,7岁时还得过少年组游泳冠军,那梦里的溺水者显然是一个完全不识水性的家伙,否则不会那样狼狈,他不是我,可是为什么他却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能感知他所有的感觉?无助、惊恐、慌乱、惊喜、疲倦、无聊、困惑……

那些感觉不应该属于我,即便是一个做梦者。

这困惑让我越发恍惚,那么,我是什么,或许是被梦见的人?

我忍不住想起那个古老的哲学故事: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

情不自禁地,我的手已经摸到了左侧额角——一个明显的赘生物让我打了个寒战,即便没有镜子我也可以确认那是一颗痣!

我的脸上不应该有痣啊!

这不是我的脸!

我就知道镜子绝不是一个疏忽,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所有的人都知道谜底,除了我!我发狂般地砸着东西,门口的警卫被惊动了,冲了进来。

我把一个杯子砸碎在墙上,再也不顾什么面子或是所谓的修养!

“我要镜子!我要镜子!我要看我的脸!”

他们毫不客气地扑了过来,将我压倒在地上,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脸上写满恼羞成怒和原形毕露,一个护士企图在混乱中再次给我注射镇静剂,我用眼角的余光瞟到了门口一辆蓄势待发的手术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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