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里之光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纪航的感觉很敏锐，明河并不想让他发现自己这个异于常人的存在。
中途不断地有人下车，列车员过来提醒说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到终点站了。凌月被吵醒，茫然地揉着眼睛，看到自己依然靠在纪航身上，噌地坐起来。
明河看着凌月生动的表情，忽地心生柔软，曾经的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鲜活无暇的生命，是不是也有这样温馨动人的相遇，是不是也有这样甜美单纯的爱恋？
……
“对不起。”凌月红着脸道歉，语气中带着慌乱和一丝小小的甜蜜。
“不用介意。”
凌月偷偷瞧着纪航，见他并没有露出不愉快的表情，这才放下心来，与纪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快到洛里了吧！”
“嗯。”
“真高兴终于要到了。等一下叔叔会来接我，纪航你呢？下车后要去哪里？”
“回家。”
“诶？纪航你家原来就住在洛里的吗？”
“不是，是我住在洛里。”
“噢……”
火车就在凌月意味深长的回应声中到站。站台上等候的人很少，明河看见凌月朝着不远处的一位中年男子挥手。
“叔叔，这是纪航，一路上多亏有他照顾我。”凌月略带感激的口吻介绍着。
“我是月月的叔叔，多谢你一路上照顾这孩子了。”凌月的叔叔看起来也很热情。
“您客气了，并没有什么。”纪航礼貌地回应。“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再见！”
凌月不舍地看着纪航转身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轻轻地说了句再见，便挽着叔叔的手离开了。
“再见。”
明河也礼貌地道着别，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没有人在这里等她，她只能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3.影，叠。
洛里是个小小的城市，有几条干净的主街，有一个大大的游乐场，还有几个在周末免费开放的公园。这里的人都很和善，走在路上都会相互点头问好。
明河在洛里飘荡了几天，她经常待在一个开满了白色的花的公园里舍不得离开，并且她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既然什么都想不起来，那就先留在这里吧。明河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个生性随意的鬼魂。
她在公园里四处转悠，忽然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清瘦挺拔的身影，属于那个叫纪航的人。
纪航独自坐在一株开满了花的花枝旁边，他看着那白颜色的花，眼神专注，盛大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明河再一次看见他脖子上戴着的那根银白色的链子。
那链子对明河有种莫名的致命的吸引力。
从那以后，明河便经常跟着纪航。
纪航很少主动与人来往，他自己开了一家书店，却只有周末才开门，平时他在洛里少有的一家大公司上班。
他的书店开在那开满了白色花的公园的不远处，店名叫“城堡”，明河总觉得这名字中蕴含着她所熟悉的深远的意味，她却无法明白那是什么。
“城堡”里面宽敞明亮，书排列得很整齐，收银台上放了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公园里那种纯白色的花。门口挂了一个风铃，每次明河去的时候都会故意带起一阵风，吹得风铃叮当作响，但纪航却看不到有人进来。
大概是风吧？
每次看到纪航略带疑惑的眼神，明河总会觉得很快乐，像恶作剧的孩童。
纪航有时会在“城堡”里放一些低缓轻柔的音乐，或者一些动听的钢琴曲，偶尔明河也会跟着哼那些她并不熟悉的曲调。明河觉得自己喜欢钢琴曲，每每听到，她都感觉自己作为鬼魂的阴郁心情变得明朗起来。
她从不敢翻动书页，怕吓到别人，每次只能做些类似于晃动风铃的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明河觉得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是只忧郁的孤单的鬼魂。
没人看得见她的样子，没人听得见她的声音，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纪航住在“城堡”后面一栋房子的二楼，明河也经常去，却只待在纪航房间后面的阳台上。她记得传说里总提到说，鬼魂不能在人睡觉的时候离得太近，否则会伤害到人。明河并不想伤害到任何人。
纪航很少与人来往，像独处在一个孤岛上，他的身上有一种“孤兽”的气息，明河觉得那气息与自己类似。
纪航每次关好“城堡”的门后，都会去附近的那个公园里坐坐，他总喜欢看着那纯白色的花。
“如今，我终于来到了洛里生活，开了你想开的书店，取了你当时说的名字，也在门口挂了你喜欢的风铃，也找到了种满了你喜欢的栀子的公园，你会回来吗？会来实现当初的诺言吗？”
纪航的声音低沉，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
明河一惊，正想抬头，就见泪水从纪航那总是深邃淡漠的眼眸里划落，在明河站的地面前砸出小小的水渍。
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呢？
明河突然觉得悲凉起来。
4.聚，剧。
“请问，有没有《泰戈尔诗集》？”
“城堡”门口的风铃再一次响起，明河听到一个熟悉的如同山间的清泉的声音，是从火车站道别后便再没有遇见过的凌月。
“又见面了呀，月月！”
明河笑着打招呼。
凌月抬起头，看清桌子后面坐着的纪航后，露出万分欣喜的表情来。
洛里虽小，想要遇见一个人却也不容易，如今老天让他们在这重逢，这是不是一种深厚的缘分？
中午看书买书的人都很少，纪航给凌月倒了杯清水，凌月道谢坐下。
“我平时很喜欢看书，也总梦想能开个书店。”得知这是纪航自己开的书店，凌月开口请求留在书店工作。
纪航看了看凌月充满期待的眼神，忽然浅浅地笑了。
那笑容太过温柔缱绻，带着怀念的意味。
“你有时很像一个人。她也喜欢看书喜欢笑，想自己开一家书店，只是她坐火车的
时候从来不敢主动和陌生人讲话，总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生怕走丢了。”
凌月愣在那里，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纪航的笑容，第一次听到纪航用这样轻柔的语调说话。
明河看着纪航垂下的眼眸，那里面分明掩盖了很深刻的落寞。
明河只觉得心轻轻地抽痛。
5. 来自尘土，归于虚无。
月光皎洁。明河不由自主地飘进纪航的房间。
房间角落里有一架钢琴，摆在那里似乎只是个装饰。衣柜的柜门上镶了块镜子，这是明河第一次仔细看自己作为鬼魂的样子。
苍白，病态，带着某种冰冷绝望的气息。
明河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眸子，映着碎碎的月光，明亮纯粹，完全不似一个死去已久的鬼魂的眼眸。
纪航已经睡熟，散乱的刘海遮住额头，露出半张干净帅气的侧脸。那银白色的链子也露在外面，在月光下动人心弦。
明河觉得那链子蛊惑了她。
她靠近纪航，伸出手拿起那链子，入手是比她本身还要冰冷的触觉。
链子下面吊着一块造型奇特的银质吊坠，上面刻着一个“M”。
时光乱入，回忆翻转，明河只觉得过往的所有宛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她张大了嘴，却仍旧感觉到窒息。
她伸手在自己的衣领里摸索，扯出一条与纪航戴着的相同样式的链子来，她翻过吊坠，看见上面刻着的“J”。
J，纪航。
M，明河。
纪航，明河。
……
“明河，今天我在书上看到有一个叫洛里的小城，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听说那里的公园里都种满了栀子。”
那是谁的声音？
“你不是很喜欢栀子吗？以后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我们还可以在那里开一家你喜欢的书店，就叫你说的‘城堡’，还要在门口挂上风铃。”
阳光下，是谁的眼眸熠熠生辉，宛若温柔的海洋？
“明河，等下火车到站的时候，一定要紧紧抓着我的手，不要放开，知道吗？”拥挤的人海里，是谁的手紧紧相扣，不曾放开？
“明河，今天我们一起去洛里。”
他递给她一张纸，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明河，下午三点在火车站等我，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不见不散！
她记得她在车站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他来，她记得她从期待等到焦急再到绝望，她记得她失魂落魄地离开车站，她记得她救了一个因为要拣掉在马路中间的娃娃而差点被车撞到的孩子，她记得她的生命消散在汽车的轮胎下，她记得她手里始终捏着的那张纸碎成两半，她记得他们第一次坐火车去旅行的时候买的一对链子，她记得那个爱弹钢琴给她听，爱牵着她的手等待火车到站的男孩的模样……
那是三年前的纪航的模样，与现在睡在她面前的脸庞相重叠。
她伸出冰冷的指尖描画着他的眉眼，那些恐惧茫然无措的繁杂情绪全化作泪水从她发酸的眼眶中流出来，不可抑止，滑过她苍白的脸庞，接着滴在他的脸上。
纪航只是浅浅地皱了皱眉，并没有醒来。
“原来……我要等的人便是你吗？”
明河倾下身，抱了抱纪航，然后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月光下化作虚无。
生命宛如不断轮回的轨道，我明明已经死去，上天却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能再次与你相遇……
6.轮。
纪航睁开眼睛，皱着眉看着敞开的窗帘，难道自己昨晚睡觉前忘记拉窗帘了吗？
昨天在睡梦中总感觉脸上湿湿的，纪航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却什么也没有。
总感觉身边似乎少了某种气息，怅然若失地在床上躺了会儿，纪航便起身完全地拉开窗帘，让阳光洒满整个房间。
楼下的凌月朝着纪航挥手，笑容灿烂如花。纪航忽的也回了一个淡淡的笑。
天地间，万物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