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补

超市里都能看见我跷起小腿的样子。

丝袜是消耗品,十万双,一百万双……

我的身价在直线上升,同时,我的私人时间却在直线下降。每天除了睡觉我几乎就活在镁光灯下——我甚至没有时间待在医院里陪我的母亲。现在不能失业的那个人是我,我的手心里握着两个人的命运。直到此刻。我才开始理解当时的罗薇,她一定也和我一样。太害怕失去。事实上所有爬到这个位置的人都一样。害怕跌下去。害怕四周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

“看看,别说没有奇迹,只要你努力,什么都可能发生,下一个灰姑娘就是你!”培训导师们不失时机地教育着后来人。

这个行业需要奇迹,需要神话,人人都靠一口气活着,那口气的名字就叫梦想。

不可否认。梦想成就了很多人。但是被梦想毁掉的人最凄惨。就如罗薇。人走茶凉,据说她已经搬离了高档社区,现在住在杂乱的廉租屋里。

我取代了她的地位。同时也取代她成为被大家嫉恨的目标。

她们像仇视一个成年人一样仇视我。她们忘记了我只有十六岁。但也许正是这点让她们更加愤怒。

欧莉莉是她们中的例外。

自从罗薇出事之后,欧莉莉就性情大变,终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屡屡因为犯错被培训导师骂得狗血淋头。

模特儿工作量大,大家常常趁着工作间隙补觉,好几次我被欧莉莉的尖叫声惊醒。

“猫!猫!它来了!啊——不要!不要!”

她大叫着,浑身大汗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神情惊慌地张望四周,总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平复。

“做噩梦了吧?想不到平时那么横。胆子那么小。”

“中邪了吧?”

女孩子们捂着嘴偷笑——她们不知道真相。也不打算知道。

可是我心里再明白不过,欧莉莉不知道那只波斯猫其实是一个替补,她一定以为那是被她杀死的阿喜的怨灵——她比我承受的会更多一层:恐惧。

愧疚已经够煎熬。我自己深知滋味。她或许会因此崩溃,可我却什么都不能说。

欧莉莉在公司的处境越发不妙。据说公司打算解除她的合同,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接到通告,我找到上层的管理者说情。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挺有大将风度的。”管理层们似乎被我逗乐了,但更多的是疑惑,他们见过太多的罗薇,罗薇们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在这一行里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刘成如是说,他的眼里全是欣赏和温暖:“你很有人情昧。”

他利用自己的摄影师的人脉关系为欧莉莉介绍了好几个私活儿,好让后者能维持生计。

刘成不知道,他自己才是这一行里的稀罕物——他的援助是单纯的。毫无目的的,而我帮欧莉莉不仅仅是为了她,宽恕她意味着宽恕我自己。因为我们都同在罪恶的谷底。

我的皮包里装着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信封里有一万元。我走在肮脏阴暗的楼道里。再有几步,就是罗薇现在的住处了。

听邻居说她一个人住。很少出门,每次出去都是晚上,戴着墨镜。到附近的便利店提回几十包方便面。

这就是她的生活。

我很紧张,虽然我只打算把钱从门下的缝隙里塞进去。但是她就在那扇门的背后,那张被我毁掉的脸上残留着永恒的痛苦和仇恨。

一想到这点,我的脚就像被冻住了。

我在楼梯上喘息着,那扇门就在拐角处。

忽然。我听见那扇门忽然打开了。

“滚!”罗薇的声音冲了出来。她在咆哮。

“你收下吧,这样我会好受些……”接着是欧莉莉的声音,带着哭腔。

“哈哈哈!”罗薇歇斯底里地大笑着:“我为什么要让你好受?滚!”

我偷看着:罗薇将一叠钞票摔在了欧莉莉的脸上。

“你以为给几个臭钱就能让我原谅你吗?你能补偿什么?你能补偿我的眼睛吗?你能补偿我失去的一切吗?!”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欧莉莉诚惶诚恐地流着泪。

“哈哈哈,等着阿喜来找你吧!”罗薇继续大筅:“等着它来带你下地狱!”

我听懂了。

欧莉莉终于不堪良心的责备。她对罗薇说出了她杀死阿喜的事,罗薇本来就精神不稳定,她一定也以为她所遭遇的是池鱼之殃——愤怒的怨灵摧毁了她。

门被狠狠关上了。

欧莉莉站在门口抽泣。

我逃之夭夭。

欧莉莉从模特儿公司的顶楼上跳了下去,那天晚上雷雨交加,气象台统计说,雷击三万次。 她的脸上没有了左眼,她的右手死死抓着一把刀。刀被雨水冲洗得很干净,人们只能想象那刀尖上曾经有过什么。

我躲在我的私人化妆室里号啕大哭,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难过。

刘成走进来,他像一个兄长一样抱着我的肩。

“我知道你很难受。觉得自己没帮上她。”他说,“我也一样。有些人看起来坚强,但其实很脆弱……我们应该早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我们大家都忽略了……”

他哭了。

对于他来说,那是忽略,但对于别人,那是冷漠。而我,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我真想对刘成说出一切,可是我知道这就意味着我将以失去他作为代价——而他已经是我唯一的朋友。

学校的老师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关心我的成绩,因为他们知道我将来的成就已经与这些成绩无关,所以我也就成了与他们无关的人,过去的同学和朋友都开始疏远我——我没有时间来经营友谊。她们视之为我的不屑,因此用疏远来作为报复。

那些拿着不及格的试卷抱头痛哭的友谊,那些坐在夏日的星光里吃着廉价冰棒的友谊,那些手牵手站在橱窗前惊叹美丽服装的友谊……一去不复返了。

人们只告诉我会得到什么。他们没有告诉我,我会失去什么。

正如那句老话所说,拥有的时候永远看不到珍贵。

刘成开车把我送到公寓楼下。

现在我和母亲已经搬到了高档的电梯公寓,这里不再有污秽的地面和肮脏的喧闹。过去的世界已经离我们很远了。

我走出电梯。

一只白色的波斯猫蹲在门口,浑身脏兮兮的,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我捂住嘴。几乎尖叫。

它长得和阿喜一模一样。它看见我,直起尾巴,绕着我的腿亲昵地转动着。

我蹲下来。用发抖的手摸到它的颈部——那里有一个项圈,我解开项圈,项圈上写着阿喜的名字和罗薇的电话号码,那颗钻石在项圈的正中熠熠生辉。

这就是那只被我找来做替补。然后毁掉了罗薇一生的猫!

我惊叫着。把它抛了出去。

它跌了个滚,缓缓地朝楼梯口移动——我这才意识到它的步子是一瘸一拐的——它的右前腿没有着地。畸形地蜷缩着,似乎骨折了,除此之外,它的背上也似乎有被抓伤的痕迹。

我想起来了。那是罗薇的助理,那天罗薇倒地之后,她狠狠地踢了它一脚,而它叫得十分凄惨。

那不是它的错,是我把它强行带到了一个它并不熟悉的地方,它只是对罗薇的举动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如果不是我。它的腿也不会瘸——流浪猫已经够可怜。一只失去战斗力的猫就更可悲了。

那只猫走到楼梯口,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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