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瞳星光

那一刻，我差点儿叫出声来。因为曾经清朗秀气的脸庞上，此时布满了许许多多、横七竖八的疤痕！眼角、嘴边、鼻子，到处是伤疤！

星佑手掌颤抖地按着镜子，脸部抽动，随即痛哭流涕。画面被泪水浸湿，变得模糊不堪。

我瞬间毫无睡意，坐起身靠在床头。我明白了第一次看到的那些碎片的真面目，不是雪花，而是汽车前窗的玻璃碎片。受大卡车的撞击，前窗碎裂开来，无数锋利的碎片划向星佑的脸，虽然对生命无碍，却留下了不可消除的疤痕。对演员来说，脸是本钱，遭受如此重大的磨难，星佑当然不能继续在BOY FIVE待下去。我这才领悟到，被那场车祸毁掉人生的不止我一人，星佑也是。认为他一直过得很好纯粹是我的误解。一年来，他一定也深深陷入痛苦之中。

我突然担心起他的状况，决定明天去找他，跟他谈谈。

第二天，我来到星佑的公寓，记得他是住309室。我走上楼，站在房间的门口，做了一次深呼吸。我按响门铃，静静等候着，可是里面迟迟没有响动。

“星佑，你在家吗？我是姐姐，我有话对你说。”我再次按门铃。

仍旧没反应。

我无意一拧门把手，竟然发现门没有上锁。

“我进来喽。”我轻声打开门，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等进入客厅，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双脚差点儿没有站稳。星佑的身体背对着我，从天花板附近笔直悬挂下来，一动都不动。附近一把椅子倒在地上。

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星佑！”我意识到现在不是惊讶与发呆的时候，赶紧跑上前，把他放下来。因为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手足无措的我花了很大力气。

“星佑！星佑！”我把他抱在怀里，不停摇晃着。手掌触碰到他的脸，凹凸不平的触感像闪电般窜入我的内心深处。他的皮肤还是温热的，但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如果我早来一步，或许就能阻止这场悲剧。

弟弟自杀了。这就是我得到的结果。

我六神无主地望着四周，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走过去拿来一看，似乎是弟弟的遗书。

六、

我应该在死之前写下点什么吗？

自从冒出自杀的念头以来，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然后结论是，完全没必要。所谓遗书，就是把最后的话语告诉给某些人听。而我，身边存在愿意聆听的人吗？如果是姐姐的话，一定会一个字都不想看，厌恶地把这张纸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吧。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傻傻地希望姐姐可以知晓我临别前的心声。好几年前，姐姐你经常坐在我面前，不厌其烦听我絮絮叨叨讲述学校里的各种事情。

嗯，我就幻想着如今的你还是在我身边，托着下巴听我讲话好了。

如果又是一连串的“对不起”作为正文第一句，想必你根本没有兴趣听。对了，我想起了你卧室里的那幅画。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不是说画得有多好，而是一片黑暗之中，点缀着几颗亮点，那种视觉效果深深触动到我。

我们的瞳孔是黑色的，却是人体唯一能接收外界光束的构造，它让我们看到了缤纷的万物。很早以前，我就觉得这真是一件奇妙（或者说奇怪）的事情。后来想想，这道理大概跟黑夜差不多吧。只有在黑夜中，我们才能清楚地辨识出星之所在。

自从车祸发生以来，你怎么都不肯见我，令我非常失落。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再怎么找借口，一切还是我的过错。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陷入自责的泥沼，想着要是能为姐姐做一点事情就好了。这时候，姐夫联系了我。他提到家里缺钱，包括你看医生的费用。我二话没说，便答应定期给他钱。我想尽一切办法去凑，每次递交到姐夫手里，我都感到心满意足。这大概就是支持我活下去的星光了吧。

但是，终于有一天，我短时间内实在借不到钱。我跟姐夫说多给我几天，但他不满意，揪住了我的领口。他情绪激动之下没有站稳，从楼梯摔了下去。是的，我亲眼看到他的头部涌出一大摊鲜血。虽然不是我的错，但我十分愧疚。之所以在你面前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是因为我怕我说出来你会更加憎恨我，把我赶回去。从小到大，我很少向你撒谎，这是其中一件。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隐瞒的理由，希望你能接受这迟到的坦白。

小弘的死、姐夫的死以及你的失明，统统与我有莫大的关系，这样的我还有资格苟活下去吗？

我忘了我是从哪里听说调和所的事情。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了让你复明的办法。这样一来，你就能独自正常生活下去，我也得以安心。

我的瞳孔里还残存着星光，但过于遥远，怎么伸手都触摸不到。我想，我应该到往另一个世界去追寻它们的踪迹。另外，我的死也算是我能想到的、最能向你表达歉意的方式。

姐姐啊，你千万不要觉得你的视力是我给你的，而感到恶心。这算是弟弟我最后的心愿了。

保重，你一定要画出更棒的作品。

即便是遗书，星佑也几乎没有提到自己的痛苦，始终诉说着他的愧疚。见到他在镜子前默默流泪的影像，我就能联想到他过得有多么不容易。既失去姐姐的谅解，又失去当演员的资格。

明明父母离世之后，我发过誓要好好照顾弟弟；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让我消除与他的隔阂。然而，实际上我究竟都干了什么？被黑暗笼罩的不是我的双眼，而是我的心吧。我以为我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跟博文抱怨，跟朋友抱怨，甚至向他们说出过“星佑为什么不去死”那样绝情的话。我躲在由自己搭建的牢笼里，排斥外界的一切。就算星佑带着满脸伤疤站在我面前，我依旧毫无感觉，反而极尽能事让他更加痛苦。如果是曾经的我，就算什么都看不见，仅凭姐弟间的羁绊，我也能听到他在心里不断喊着“姐姐，请救救我”。

——不介意的话，可以……可以跟我一起生活。

那句话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却被我无情捻断。要是当时我答应的话，他一定不会走上绝路。

弟弟的回忆又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这次……这次是我！八岁时带他到果园偷果子的我，十二岁时牵着他手一起回家的我，二十三岁时手捧花束祝贺他踏入演艺圈的我……他的瞳孔里，牢牢印刻着我的各种影像，可是我呢——

我已经泣不成声。才没过多久，怀中星佑的身体便渐渐冷却，渐渐僵硬。

双眼的泪水顺着脸颊，在下巴汇聚，像暴雨一般打湿了手上的那封无法再回应的信。

【创作谈】家里有个大我八岁的姐姐，在这个独生子女占多数的时代算是难得的了。所以一直想写关于姐弟情感的故事，但既然是虚构的，我还是倾向于写略带悲伤的故事（实际上我们姐弟感情很好滴），于是便有了这篇《暗瞳星光》，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