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薄雪草少年(七)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想认,又怕认错。
尽言撇开她的手,往后退两步。
远远围观的人群渐渐围拢,记者躲在人后拍照。
默宁上前搀住母亲,问他:“你不认识我,那你认识她吗?”
“我是你妈妈啊,儿子……”老人家泣不成声。
咔嚓——咔嚓——
记者不停地拍照,众人议论纷纷,歌迷们也掺和进来。他们都认识叶默宁,纷纷问:“默宁姐,这个人是谁啊?他跟沐轻菌有关系吗?”
一语中的。
记者们的新闻敏感性被点燃了,录音笔开启,镜头也对好了。
小北被这场面吓蒙了,愣愣地瞅着人群,又看了看尽言。默宁和她的父母也等着尽言表态。人群顷刻间安静。
安静得有些诡异。

突然,有人认出了他。
“哟,这不是纪总的公子,纪尽言吗?”说话是圈里有名的记者,“泡妞泡出火来了?哈哈。”
原来是桃色纠纷。
众人大笑,闪光灯对准他的脸,闪个不停。
“你TMD乱说什么?!”尽言冲上去揪起那人的衣领,作势要打他。
那人绝对不是吃素的,巴不得他打。
“你打啊,这么多镜头对着,你一打,我让你立刻见报,叫你老子来赎你。”
话没说完,左脸上挨了一记重拳。
纪尽言吹吹拳头上的灰,挑衅地说:“你自己要我打的,没见过这么贱的要求。”
那人火了,正要冲上来,司屿赶到,拉住他。
在追思馆里找了一圈,不见默宁的影子,谁知所有人都在这儿。
空地上围了二三十个人,大多数是歌迷和媒体,司屿一一赔礼:“不好意思,这是家事,家事。”又打电话叫人,送受伤记者去医院,好言相劝。
媒体的怒气稍稍消退。
“哥!你为什么跟那些人说好话?”尽言冷冷地说,“我打得还不过瘾呢。”
“臭小子!”老记者上前想揍他,旁边的人忙拉住,说,“算了,算了,给滕司屿一个面子。”圈里人都在猜测,这个叫滕司屿的人是新贵,背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不好得罪他。
默宁见了司屿,正想告诉他,她找到沐轻菡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子,跟小澈像极了。孰料对方一声“哥”,惊得她恍然发现,原来自己是最大的傻瓜。
当初把照片给司屿看时,他明明知道她在找这个人,却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他明明是单亲家庭,养父未婚,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个弟弟?
太多谜,太多谜。
她失落地想,原来,司屿对她隐瞒了这么多。
“哥,你认识这女的?”尽言指指默宁。
“你快回去吧,别惹事了。”
“尽言!这女的到底是谁啊?她妈也好奇怪。”小北上上下下打量默宁。
叶子笙、萧淑芬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纪尽言,老两口儿越看越心惊。这孩子乍一看与小澈无异,平静下来细看,才发现神色全然不像。小澈的眼形下垂,笑起来可爱。这孩子的眼睑狭长,深黑的瞳人里,隐约折射出幽微冷冽的光。
那种邪气的光芒落入叶子笙眼中时,他暗自一惊,敛下老脸,揽住萧淑芬的肩膀。
“走吧,走吧。这孩子不是我家的。”
母亲思子心切,仍不甘,一步三回头地打量纪尽言,喃喃道:“这怎么就不是咱们的孩子呢?怎么这么像呢?”
司屿打发掉媒体,把尽言和小北推上车,终于安抚了默宁和她母亲。
“伯母,这是我堂弟,不是小澈。”
老人家失望的神色叫人不忍看第二眼。
他硬起心肠,让默宁送爸妈回去休息:“其他事情我回头跟你解释。”
“什么时候?”她语带愠怒。
他抚抚她的额头。
“我尽快。”
司屿跳上车,载着尽言和小北离开这是非之地,默宁怔怔地目送。耳旁,老妈还在念叨:“他怎么就那么像我们家小澈呢。”
阅人无数的老爸抱着胳膊,叹气:“我看不像,那孩子邪。眼神太邪气。”
一家人落寞地离开。车窗外的风景簌簌而过,路旁的树一棵棵往后倒。风撩起发丝,蹭得她的脸颊痒痒的。一路上,心在猜忌和若有所失中跌宕起伏。所谓恋人,大多要心心相印,可以有小秘密,但不能有隔阂。纪尽言的横空出世,让默宁和司屿之间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罅隙。她失落地想,这个滕司屿,这个她深爱的男生,这个她自以为最了解的人……原来,她并不了解。
打发掉小北,车里只剩下兄弟俩。尽言吊儿郎当地歪在副驾驶上,车速极快,司屿提醒他系好安全带,尽言“嗯”了一声,没头没脑地问:“那女孩是你朋友?”
“哪个女孩?”
“认错人的那个,你刚才跟她说话来着。”他对她很感兴趣,“挺好看的。叫默宁?”
堂弟出了名的花心,司屿可不希望他瞄上自己的女朋友。
“你别打她主意,好好待小北,人家是真喜欢你。”
摇下车窗,尽言在风里伸懒腰,少年清秀的脸上别有风情。
“如果我不是纪少钧的儿子,她肯定不会喜欢我。在酒吧里认识的女人,有几个好东西?”
“小北不像那种女孩子。”
“是吗?”尽言轻蔑地笑,趴在车窗上。
“哎哟,小祖宗,你可回来了。”
开门的是姑姑,一见尽言,立刻压低声音提醒:“你爸心情不好,一会儿别招惹他。”
“好,老妈下的圣旨,我哪敢不听?”
“臭小子,就你最调皮。”姑姑嗔怪。有子万事足,她的目光一刻不离儿子,好半天才瞥见司屿,客套地说,“司屿也来了。”
姑父是一家美资企业大中华地区的总裁,休息日还在书房办公。司屿是常客,也不需要多招呼,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环球时报》。
“你问下司屿,排骨是蒸还是红烧?”
“哎呀,不用问,听我的就好了。”尽言的声音,“红烧!红烧!”
“好好好,妈给你做红烧排骨。”
厨房里的这段话钻进司屿的耳朵,他有点儿失神,心想,如果这是他的妈妈,该多好。他心底的秘密像随时会爆裂的紫色果实,进出烂熟的汁液。
从小过惯了孤单日子,他以为这辈子都跟“母亲”两个字无缘。三个月前,养父参加公司例行体检,检出淋巴癌早期。那阵子司屿失恋,日日靠烟酒麻痹自己。养父住院做化疗,他在一旁照顾,看上去比养父更憔悴。老爷子做完化疗回病房,只听得到隔壁床的家属一阵号哭。原来那同样患癌症的老人就在刚刚去世了,他儿子,四十来岁的汉子,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不停喊:“爸啊,爸啊。你走了这世上我就没个亲人了啊。”
在场的人都跟着难过。那瞬间,司屿的养父心想,如果现在不告诉司屿身世,万一有一天,他这把老骨头驾鹤西去,世上就真的没人知道真相。就连司屿的生母,也不知道有这个儿子。等人都散去,他低声问:“司屿,你想知道你的亲生母亲是谁吗?”
司屿一怔:“你知道?”
滕伯伯继续说:“你答应我,现在不能跟她相认。”
“为什么?”
养父倔起来:“总之,你得先答应我,现在不相认。”
司屿点点头:“她是谁?”
“她身体很不好,有严重的心脏病,受不了刺激。其实,你早就见过她,她就是你姑姑,尽言的妈妈。”
司屿设想过千万遍,生母一定是走投无路,才狠心抛弃了他。
可姑父贵为总裁,家住千万别墅,出入有豪车,在家有菲佣。姑姑除了照顾尽言,剩余的时间都用在购物和做美容上,哪里需要担忧衣食?不是因为生活困苦,那为什么要抛弃他?
他不敢置信。
“那……尽言是我亲弟弟?”
“不是。他是你妈结婚后的儿子。司屿,你是私生子。”
私生子?多么俗套的桥段。
他苦笑:“因为是私生子就要被抛弃?同人不同命。”
“哪有那么简单?”养父解释,“你别怪她,她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儿子。当年她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那男人骗她会离婚,等她怀孕,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六个月多了,她舍不得引产,硬撑着要生。结果难产,大出血昏迷。我趁着她昏迷的时间,打点了医生护士,把你抱走了,回头跟她说,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她哭得死去活来,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才休养好。”
司屿听得愤慨,握拳,指节发白。
“是你把我送到福利院?”
养父老泪纵横。
“是啊,我一个单身男人抱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你说,能往哪儿去?把你送进去后,我每隔一阵子就偷偷跑去看看你。血浓于水,毕竟,你是我的亲侄子啊。”
司屿默然,那时年幼,记忆模糊得似蛛网,稀疏邈远。
“后来,我实在是不忍心,把你抱回来办理了领养手续,当成自己的儿子养。你妈,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存在……司屿,你也知道,你姑姑心脏不好,上月才做过手术,你的出现,不仅会让她震惊,更会让她想起当年痛苦的经历。当年,她被那个男人折磨得几次要去自杀啊。你忍忍,先不要说,等以后她身体转好,时机成熟了再说。看着她健康地活着,总比失去她好。”
忍。
好,他忍了下来。
于是,现在这样默默地坐在生母家的客厅里,看着她和尽言母子情深,自己却始终是个局外人。

上一页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