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三千里
“还有,妈妈给你的吃的,喝的,都别碰!”妹妹边说边把我往门口推,“吃你自己带来的东西,要是没得吃了,就去小时候咱们总去的‘鸽子林’,那儿的地里有番薯!”
我被推出门外,妈妈的脚步声就在走廊的转弯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那脚步声我的心怦怦直跳,便翻开后窗跳了出去。
在大街上逛了一会儿,我回到家,和妈妈谎称钟明找我玩了一会儿。妈妈怪了两句,把参汤端出来:“都放凉了,快喝吧。”
我接过来,在母亲的注视下喝了个精光。
见我喝完,母亲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还和小时候一样,从围裙逗里掏出一块糖,摸摸我的头:“小虎真厉害!”
她走后,我从衣袖里抽出一长条湿嗒嗒的海绵,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汤药味——我刚刚在镇上的杂货铺买的。那碗参汤我自然是一滴都没喝。
我在我的房间里待了一下午,家里来往的人很多,大家在恭喜妹妹的亲事时,都问起“小虎回来了没有”,仿佛我回来参加妹妹的婚礼,和婚礼本身一样重要。
我不由得想起那些比我早回来的年轻人,刚才在镇上闲逛的时候,我已经拐弯抹角地弄清楚了,现在镇上家家户户的年轻人都回家了,我是最后一个。
所有的人家,都“一家团圆”了。
3
我的房间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我拿出钢笔,在信笺纸上下这些句子:
一天短,
一天长,
一天喝下一碗汤;
再走三天热闹场,
赤条条地回故乡。
这就是《天天歌》,大概是一个路过镇上的乞丐唱的歌,给孩子们记住了用来跳皮筋的时候打拍子。妹妹从小嗓子就好听,女孩子们跳皮筋时都喜欢让她来唱《天天歌》,后来又有了新的歌,这首歌就被遗忘了。
这首《天天歌》和妹妹让我离开这里又有什么关系?我仔细地看着歌词,却发现这首歌虽然遣词造句非常简单,意思却像个谜语一样,令人琢磨不透。
门外热闹起来,妈妈高声喊着我去见亲戚,我暂时把事情放在一边,走出门去。
照例是掉进了养鸡场,叽叽喳,咕咕呱,咿咿呀,一个字,晕。
“看,小虎给我的阿胶打出来的固元膏,成色多好!”母亲炫耀着,满脸自豪,“还给他爸带了铁观音呢!”
我的肚子叫了起来,正想从桌上拿东西吃,妹妹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我一激灵,找了个借口出门去了——我带的吃的在火车上就全吃光了,从公司所在地到镇上,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
没想到大老远的回家来,却要当野人挖番薯吃,走进鸽子林时我自嘲地想。大晚上的打着手机光挖番薯可真不是个好主意,要不是知道妹妹的性格向来温柔纯真,我还真会以为她在整蛊我。
咕咕咕……鸽子的叫声回荡在寂静的树林子里,听得我脊背上寒毛倒竖。
好不容易挖了几个,我捡了些枯枝叶,用打火机点了一堆火烤起番薯,倒也别有一番野趣。当篝火越来越盛,我看见树林后方有一大片黑漆漆的大型建筑,这才想起,化工厂原来建在这里。真奇怪,在看见这黑黢黢的庞大阴影前,我好像从来不曾知道化工厂的位置似的。
不知怎么的,我不由自主地朝废弃的化工厂走过去,心中恐惧和期待错杂,忽然无数画面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海,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我就晕了过去。
醒过来是在家里的床上,天色大亮,窗外的雾依然很重,整个小镇笼罩在青灰色的雾霾中,荒凉而寂寞。
母亲趴在我床边,看样子守了一夜。
我心中一暖,替她披上一条毯子,蹑手蹑脚走出房门。眼下应该还不到四点,否则五点一到,镇上的人就活动开了。
昨晚番薯烤了也没吃,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我决定不管妹妹的话,我亲妈还能给我下毒不成?再说,即便饭里有什么问题,我不吃小灶,吃大锅饭总可以吧。我来到厨房,翻找起来。妈妈昨晚向亲戚们炫耀的固元膏就放在台面上,玻璃罐子闪闪发亮。我拿起来端详,心中暗自发笑:一盒阿胶而已,又不是黄金白玉,把老太太稀罕的……
一条白色的虫子从乌沉沉的固元膏里翻了出来。
然后又是一条。
又一条。
又一条。
我的手哆嗦起来,强烈的呕吐感顿时在胃里排山倒海地翻腾——我的天,这罐昨天才做成的固元膏里,全都是白花花的大蛆虫!
我“嘭”的一声把玻璃罐子重重放在台面上,手一抖碰到旁边的两碟菜盘,碧绿的蔬菜上长着霉斑,猪蹄汤上面则浮着一层厚厚的白毛。
“啊!”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扭头跑了出去,慌不择路,扎进爸爸的书房,那盒铁观音给他珍惜地放在书橱里。我动作粗鲁地把铁观音拿了出来,盒盖死活打不开,我一使劲,“哐当”,铁罐打开了,茶叶撒了一地,黑红色的蜈蚣在茶叶里懒懒地翻动身体。
“这——”我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小虎,你怎么起来了?”妈妈出现在门口,“你怎么把爸爸的茶叶撒了,想喝茶跟妈妈说啊。”
“这些东西都发霉了,所、所有的——”我指着地上,突然愣住了:蜈蚣不见了,满地的茶叶都好好的,就像我买的时候那么新鲜。
“小虎,你没事吧?”妈妈走过来,担忧地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她的手偏凉,另一只手里还挽着我给她披上的毯子。
“我……”我踉跄着退后两步,转身跑进厨房,厨房光洁如新,所有的饭菜,熟的和没熟的,隔夜的和新鲜的,都很正常。固元膏也成色鲜亮,那些蛆虫就是一个噩梦,睁开眼就消失了。
“我……可能没休息好。”我颓唐地回到卧室床上。
那些蛆虫和霉斑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随着困意袭来,它们慢慢扩大加深,幻化成一座废弃的大型化工厂。
在空中悬浮的火球。
浓烟。
人们绝望的脸。
我一头冷汗地醒来。
游戏打多了吧,我摇摇头,赶走这些虚无缥缈的景象,洗了把冷水脸。透过洗漱间的碧纱窗,我看见母亲在厨房,手里拿着一卷东西,耀眼的反射光在我眼前一晃。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我发现那是一卷透明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