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三千里
怀着一丝好奇,我盯着她拿起几片碎纸,拼起来,用胶带仔细地粘好,成了一只纸碗,当母亲把这纸碗放在桌面上的时候,我听见“哐”的一声轻响,纸碗眨眼间变成了寻常的瓷碗,正是我摔碎的那只。
我一下子脸色惨白。再低下头看,脸盆、洗浴桶,甚至椅子、墙壁,一瞬间,这些都成了玩具般的纸制品,再一看,又只是我的幻觉。纸糊的东西,什么东西是纸糊的?我不敢去想,咬了咬牙,猛地一拳头打在墙壁上。
嘭——
我收回手,墙壁上出现一个大洞,光线漏了进来。被打穿的墙壁露出腻子和墙砖,但我看着自己完好无损、却从来也没什么武术基础的人肉拳头,冷汗刷地一下全下来了。
我冲回房间,手忙脚乱地从行李包里翻出那封请柬:兹于XX年XX月XX日,新郎孟吉涛与新娘……
孟吉涛,我的高中同学,高考那年暑假死于野外湖泊溺水。
五年时间的记忆空白在我脑中轰然炸裂。
4
我这才想起,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回过家。
在记忆里所谓的“上次回家”和“上次见过的人”都是风干在五年前的记忆而已,而长久以来,我居然一直没有意识到。我的记忆像一种具有自我保护机制的植物,当某个部位被损害时,就迅速长出了一大片蔓生植物,严严实实地将其覆盖起来,不见天日。
漫天飞舞的火球再次挤进我乱成一团的脑子里,当我气喘吁吁停下脚步时,才发现来到了那里——废弃的化工厂。
我拨通了同事小王的电话。
“喂,哥们儿,婚礼怎么样,有没有给那个娶你妹妹的臭小子来个下马威?”
“别管那些,你现在立刻帮我查两件事情,一是五年前‘碧水镇化工厂’,二是一首童谣,歌词我已经短信发过去了。马上就要,现在就帮我查,非常非常急!”我挂了电话。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张亦翰。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废墟一片的化工厂,像一座石膏,我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他慢吞吞地转向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想走了?一年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办不到,喝了生死汤,就没办法了。”
母亲给我喝的参汤,原来叫生死汤?
“一家团圆,一家团圆。”他的眼睛里一点光彩也没有。我记得他那时出国前,在镇上办酒席请大家,是何等意气风发,现在却像个八十岁的老人,“我还有我的理想,我的抱负,我的人生,但什么,也比不上一家团圆吧?我爷爷八十大寿,办了三天,我一回来,就走不掉了……”
他转过身,脚步拖沓地走了,浓重的青灰色雾气里,传来他低低的哼唱声:“一天短,一天长,一天喝下一碗汤;再走三天热闹场,赤条条地回故乡。”
电话铃骤然响起,小王在那头说:“碧水镇化工厂五年前没什么事,但是四年半以前发生过事故——‘叔丁基锂’泄漏,引发爆炸和火灾。由于碧水镇地理位置偏僻,救援跟不上,整个镇无一生还。据说‘叔丁基锂’特别易燃难扑灭,粉末飘在空中都能接着烧,就满天空窜火球那种。虎子,你不是碧云镇的吧?”
我强自按捺,声音发抖地说:“《天天歌》呢,你查到了什么?”
“那是一首悼亡歌,”小王的声音也不自在起来,“民国的时候还有流传。虎子,你到底在搞什么,别吓哥们儿啊!”
我挂了电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脚下飞奔的同时,思维也高速运转起来:妹妹的意思很明白了,可惜我一直没能参透。“一天短,一天长,一天喝下一碗汤”,我坐火车来是两天一夜,正是“一天短,一天长”,而母亲让我喝的“生死汤”正好在第三天;妹妹今晚办婚礼,喜宴共摆三天,这就算是“再走三天热闹场”,张亦翰的“热闹场”则是他爷爷的三天寿宴;然后最后一天,在这非人世的世界里待满七天,再也别想回去,“赤条条地回故乡”!
于是一切诡异,都解释得通了。
“他在那里!”一声爆喝,我回头一看,一群人朝我围过来。
我拔腿就往镇外跑,很快就看见另一拨人堵在那条路上。
“哥,这里!”斜刺里冲出一个红色的人影,妹妹一身红嫁衣,拉着我就往小巷子里跑。我想起鸽子林后有一条小路能迂回着绕到镇外,年幼的我常带着妹妹偷偷溜出去玩。
父亲站在我们面前,我的心顿时凉了。
“小虎,上车!”父亲竟找来一辆破电动三轮,汽车通不过的小道,这车却十分灵便。
我们三人一阵风般地在颠簸的小道上飞驰,妹妹仍旧停留在初中生阶段的稚嫩脸庞画了新娘妆,此刻正害怕地握着我的手。
“我不能说,哥,”妹妹的大眼睛里水波粼粼,“我们是不能对你们说我们这里的事的,否则——”
我轻轻摸着她的头,触感很凉,和母亲放在我额头上的手一样温度:“我知道的,你尽力了,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太笨了。”
“你也别怪你妈,”父亲说,“你好几年也不看看我们,她——”
吱的一声急刹车,前面的路被堵死了,母亲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小虎,你不能走。我们全家,都要在一起。”母亲的表情中带着一丝疯狂。
“小虎,坐稳了!”父亲突然一声喝,电动三轮猛地朝前面冲过去!
人群吓得分开一条路,我们顺利冲了过去,前方浓雾弥漫,但我知道,再往前,就出小镇了。
“小虎,你有你的人生,去吧,”父亲深沉地看着我,“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当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记住了,爸。”我的眼眶顿时热了。
“哥。”妹妹喊了一声,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摸着她一头秀发,上天何其残忍,让这花蕾一般的女孩还没绽放,就成了一缕魂魄。
“妞儿,我还没祝你新婚快乐呢。”虽然是冥婚。
妹妹噙着眼泪,露出了灿烂而哀伤的笑容:“我会想你的,哥。”
“我也会的。”我说。
我朝母亲那边望了一眼。
“小虎啊——”母亲惨烈地喊了一声,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我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母亲永远是我的母亲,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只是个思念儿子,想要“一家团圆”的普通母亲罢了。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滑落。
我怔怔的,良久,双膝跪地,重重地对她磕了三个响头。所有想说的,不忍说的,而又不得不说的,就在这三个响头里了。
“小虎!”妈妈又竭力喊了一声。
我站在原地,不能回去,却也难以前进。
“一个人在外面,”母音泣不成声,“要照顾好自己。冬天来了要添衣,肚子饿了要吃饭,有病了别扛着。要是受了委屈,就……就……”
我已然泪流满面。
“每年清明,记得看看我们。”
迷雾像浓得驱不散的乡愁,浓得化不开的血脉亲情。
跨过这片迷雾,阳光像瀑布一样洒遍我全身,回过头,亲人,故乡,一切转眼成空,我孑然一身,还将继续行走在这个人世上。
故乡,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创作谈:写这个故事纯粹是某天毫无缘由地想起了“故国三千里”这句诗,当时我正好在外面,正好刮着鬼哭狼嚎的大风,而我,又正好手贱地点开了一首老歌,叫《那些花儿》。情绪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当歌词唱到“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的时候,这篇文章就像天外飞仙一样,哐地砸中我的脑壳。就这样,把它写出来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