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

文/郎宇

我们活着的时候是死对头，死了以后还要头对头。

能抓住机会就千万别错过，错过就得后悔一辈子。

我们活着的时候是死对头，死了以后还要头对头。

【一】

唐六爷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只可惜，这个机会，必欢最终还是没有得到。

必欢出殡的那天老天很给面子地下了一早晨的雨，整个山坡都湿漉漉的，一座新坟就这样出现在了绿草艾艾的半山腰上。唐六爷很难得的也出场了，一身深灰色的马褂，有些伤感地叹气道：“必欢这孩子无福，眼看着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他一边沿着山路下山，一边看着我们，“但你们几个却少了个竞争对手，也算好事。”

他这话，正好戳中了我们的心事，我瞧瞧一身黑缎子旗袍的阿曼，又瞟了瞟润珍，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身后不远处那座孤零零的坟墓。

彼时是民国二十三年，收音机里整日播报的都是四处战乱民不聊生的消息，但上海滩却依然纸醉金迷，它仿佛被割裂在了俗世的外面，表面上一片繁华，报纸上说这不过是灿烂的最后一抹流光罢了。

而我、阿曼、润珍和离开的必欢，都是大上海星河中的一颗小小星子，算不上发光，但好歹也有些名声。我们自小就被卖进“在水一方”，也就注定我们这一生都是轻贱的舞女。

从必欢的墓地到市区里要开一个钟头的车，我坐在车厢里，忍不住想到了时光的最初，我们还在老舞女手下调教时的样子。第一天阿曼就迟到了，等她懒洋洋地走进门口的时候，我终于从那个妖艳的老舞女眼中发现了一抹惊艳的目光——阿曼是我们四人中的翘楚，便是整个上海滩，她的美貌也绝对数一数二。记得后来我们出台，阿曼一夜之间爆红，整日都有从重庆、香港过来捧场的富商军阀。

那间培训用的房间黑漆漆的，老舞女捏着嗓子说道：“人有寿命，活到七老八十就是有福气的；舞女也有寿命，五六年的风光之后，你连路边的乞丐都不如。所以在这五六年里，能抓住机会就千万别错过，错过就得后悔一辈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坐在一张高高的桌子上，墨绿的旗袍衬着苍白的脸，我忽然觉得她那么疲惫、那么累，又那么可怜。

一年后我们四个正式成为在水一方的舞女，整日昏昏沉沉，酒精麻醉了大脑，也麻醉了身体，让我们忘乎所以，今夕何夕。唐六爷是在水一方的老板，我们的出现为在水一方在偌大的上海滩争得一席之位，许多名流都喜欢光顾这里，所以他对我们四个格外客气，还在南京路租了一间法式的别墅给我们住。

那间别墅叫玫瑰园，我觉得很俗气，润珍却很喜欢。

某天我们忙到凌晨，从在水一方出来，见街角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润珍拉着必欢跑过去，忽然尖叫了一声，我看了阿曼一眼，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眼高于顶，什么都看不惯也看不上，等我们两个走过去，才发现人群中缓缓围绕的那具冰凉尸体，竟然是一年前在灰暗房间里教导我们如何成为一个舞女的人。

她苍老了不少，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我忽然想到她说过的，五六年的风光之后，你连路边的乞丐都不如。

自那之后，虽然我们四个谁都不说，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开始努力地把握机会。虽然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那机会是什么，又有谁来给我们。

【二】

必欢的死是个谜，尽管在那之前的几天她就表现得十分奇怪。平日里她也是一副淡淡的神色，但很少那么安静，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她抽烟的姿势不如阿曼妖娆，却自有一股韵味。那几天她也不怎么去在水一方，即便去了，也很少与人说话。

没过几天，她的尸体就从房间里被抬了出来。当时是早晨，按理说这个时辰我们都刚刚睡着，也不知是谁发出了声音，我打开门就见润珍坐在地板上，脸色灰白，受惊不小。阿曼靠在门口，媚眼如丝，脸色平静坦然。

收拾必欢遗物的时候，润珍十分开心，必欢在在水一方风光的这些年虽然不及阿曼，但也有很多富商喜欢她骨子里那股云淡风轻，她得到的礼物自然也都价值连城，那些珠宝首饰被润珍抱在怀里，像是得到了老天的垂怜。阿曼压根没来，必欢的这些东西她自然看不上，所以还不如回房间睡觉。我打开必欢的抽屉，看到了一本书。

这是一个留学海外的公子从前送给她的礼物，一本侦探集。我觉得那位公子真心可爱，像我们这样的人有几个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还不如送一盒香烟来得实在。

那本书被我收了起来，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翻着看看，故事大同小异，后半本我就再没翻过。但其中一句话我却很喜欢：这世上七七八八的侦探故事，凶手总是第一个出场又看似无关紧要的人。

我觉得好笑，仔细想来，竟然觉得十分在理。

这些年，我们也一直都在找机会。阿曼是我们四人中名声最大的，只是她眼光太高，那些痴迷她的富家子弟于她眼中都如蝼蚁一般，这些年，不是没有人想要替她赎身，给她平安喜乐的日子，但阿曼都拒绝了。有一次润珍问她为什么，阿曼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既然当了舞女，这辈子身上都烙着标签，他如今贪恋我的美色，但若真得到了，不用半个月就会厌烦，到时候我怎么办？”说完，扭着腰就走了。

那时我以为阿曼不但是我们中间最美的，也是最聪明的，她看得那么透彻，什么都想到了。

到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们中间最聪明的，却不是阿曼。

阿曼对“机会”的态度是不屑一顾，润珍却如饿虎扑食一般，恨不得早日脱离这水深火热的生活，只可惜她没有阿曼那样的外貌。润珍的长相在在水一方只能算是普通，何况她的身材有些胖，而且脾气火暴，竟然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别人大打出手。但也有一些客人喜欢她的性子，觉得有趣，背地里叫她胖李逵。

润珍这些年一直很努力，但上有阿曼，必欢和我也比她出色，而喜欢她的那些人大多只是几天热情罢了，回头还是一股脑跑到阿曼身边。

必欢仅次于阿曼，她性子很好，总是有些淡淡地站在一边，有种世外闲人的感觉，客人觉得她那种不争不扰的感觉很好。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喝酒，阿曼冷冷地看着必欢，笑道，“你这么演戏，不觉得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