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骨记

文/大漠荒草

 

最初,我们不知对错,不辨善恶,后来命运用巨大代价让我知道死亡的痛楚,教会我对生命敬畏。可惜,我们都领悟得太迟。

那一年我们十二岁,小学六年级,懵懂、无畏,浑身上下是落后小镇里孩子特有的野气,或者也可以叫作生气。我爱那种气息,它像盛夏的草,像初春的种子,像一切遍地可寻却转瞬即逝的力量。

而那力量,在十二岁那年的冬天便从我身上消失了。

从此我像一只软塌塌的幽魂,在世间寻觅着那块丢失的脊骨。

PART.1

那时候的学校,像是孩子的血汗工厂。

开学的时候,每个学生除了交齐寒假作业,更重要的是把这一年勤工助学的任务完成。所谓勤工助学,门类很多,主要是上交废旧物品,纸类、塑料、玻璃瓶、金属类,以及猪骨头。

每到开学,不大的操场总是被一堆堆废品占据着,像个巨大的垃圾场。现在想来那匪夷所思的画面如此魔幻,当时的每个人却沉浸在古怪的兴奋中,全然不觉。学生们守着自己交上来的成果,等待班主任过秤,累积够了数量才获得进教室的机会,否则,就用现金补齐差额。而上交废品排名前三的同学会得到一张鲜艳的大奖状。

家长们是不大操心的,他们有自己的世界要周旋,乌烟瘴气的工厂,指不定哪天要下岗的惶恐,以及永不停歇的分房斗争。镇里的人还停留在教师崇拜的阶段,他们在路上骑着车子,迎面遇见了孩子的班主任,总会远远便下了车小跑着过去,然后虔诚地表示:我家那小子不听话,就请尽管揍吧。

谁不是被打大的呢,工人粗大的手掌下也揍出了厂长、老师和一辈又一辈的人。

所幸,我爸并不常打我,他只是比较抠门,绝不会愿意出钱让我补齐没交够的勤工助学份额。他会皱眉抱怨:废品还不好弄吗,你是手断了还是脚断了?

我四肢健全,所以我想过许多对策。

三年级时我把家里的废报纸和书全拖到了学校,回家后第一次被我爸打了。我赤裸着身体背对着镜子,能看见自己屁股上两团黑紫的淤痕,用手揉了揉,那种痛竟让我得到一种奇妙的快意。不过,我爸夹在旧书里的私房钱终究没能找回来。

四年级时我扛了一箱啤酒瓶去学校,一只啤酒瓶能抵五毛钱,我超额完成了任务,奖励是第二次挨打。当然,在我把我爸没喝完的啤酒全倒进厕所时,就已经料到这个结局。可你知道,野孩子就是有这种在所不惜。

五年级时的故事……我想稍后再说给你听,因为它并不是那么喜闻乐见。

其实我爸本是个温厚的人,他在厂里负责打最后一道包装,会用麻绳绑最结实的环扣,打看上去简单、实则十分精巧的结。只是不知何时起他由喝酒变成了酗酒,脾气也变得阴郁,我想轻易不能再惹他,否则或许不是挨打这么简单。

十二岁这年已经是小学的最后一年,我们要为这座学校贡献最后一批废品,想想,竟有些豪情满怀。我和几个同伴约定,这一次我们要自食其力大干一场,那三张奖状必须都是我们的。

于是那个寒假,我们三个人推着一辆独轮小推车,在小镇里开始了拾荒之旅。

而拾荒的路上,你永远不会想到,下一刻你将捡到什么。

PART.2

那天我和张瓜瓜打头阵,木头在后面推车。我们先是沿着公路一直走,遇到垃圾桶就把脑袋探进去,翻找瓶子或纸箱,像每一个职业拾荒者所做的那样。一上午下来,收获不太好,张瓜瓜说,能卖的东西都被拾荒者抢先拾掇走了,我们就这么捡漏等于做无用功。木头的裤腿上绑了几块大磁铁,一路走来也只是吸到些小铁皮,掂一掂,还不够一只文具盒的分量。

张瓜瓜泄气地坐在路边,玩着木头的裤腿。他是我们三个里个头最高、胆子最大的,无论做什么总是积极冲在前头。所以即使在最野的孩子群里,也是当之无愧的领头人。

吧嗒,木头裤腿上的磁铁吸到了垃圾桶上,张瓜瓜的眼睛亮了下:“翔子,这个怎么样?”他用眼神向我斜了斜那个铁制的垃圾桶。

我被他这个想法惊了一下,先是本能地摇了摇头,然后环视左右,小声说:“人太多了,而且这大家伙太惹眼了。”

张瓜瓜弯起食指敲了敲桶壁,声音浑厚,看起来用料分量很足,他说:“那我们晚上来?”

我还是有些犹豫,这毕竟和挖自己家墙角性质不同。

木头放下车子凑过来道:“以前垃圾桶都是铁的,好像因为总丢,现在都换成塑料的了,我们这是走出镇中心太远了吧,这里的桶都没换呢。”

“其实我们可以再等等,我们家以前住平房时有个邻居,她答应过我会把她家院子里的废铁和瓶子都给我留着,有好多呢。”我只得用这个消息打消他们的念头。

张瓜瓜又喜又气:“你怎么不早说!”

“那家人出门好几个月了,我想等她回来了再说。”我解释。

张瓜瓜蹿起来拍拍屁股:“那还等什么啊,不是说好要送你的吗?不是就放在院子里吗?我们就是先拿了也不算偷,对吧?”

我跟木头对看了一眼,跟上他的脚步。

我家以前住平房,后来母亲厂里分房,她想尽办法分到一套楼房,我们搬家之后这边的平房也没有卖掉,一直空置,到现在已经塌了半边。跟邻居家共用的那道院墙有两米多高,可对十二三岁的少年来说,院墙就像是游戏的关卡,这屏障除了带来翻越的乐趣,并不具有界限的定义。

那是最纯真的年纪,也是最危险的年纪,怀有最简单的愿望,也能做出最可怕的举动,最容易被煽动,于是也曾充当过历史的暴徒。还好,我们并没有那么大的舞台,我们只是翻到了邻居的院子里,看着角落里锈迹斑斑的一堆碎铁,像发现了闯王的宝藏。

“好家伙!翔子你立大功了。”张瓜瓜拍着我的肩膀。

吱嘎。我们同时转回头看木头,他就那么顺手一推,虚掩的木窗应声而开。风将闭合的窗帘吹起,露出一床凌乱的被褥。

再没有多余的话,我们默契地从窗口跳了进去,带着探险的兴奋。

“翔子,这家住的是什么人啊?”张瓜瓜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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