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草莓

我决定去张敏家看一看,去见她的尸体,也许能让我稍稍冷静下来。

[因果]

张敏家门楣上,贴着小块的广告纸:24小时万能开锁。我让他们把门撬开。

但是,尸体不见了。

布艺沙发上还留有一块暗沉的痕迹,那是张敏身体上渗出的血迹。

早上六点,张敏家里,手机又跟催命似的响起来:“你赶紧回来,院方刚才给下了张病危通知单!”护士急吼道。

“张秀?她怎么了!不是嘱咐你一定把人看紧吗?今天就要给她做手术,你现在给我搞出事!”我暴躁地吼着。护士尴尬道:“不,是您的父亲,肾衰竭陷入昏迷,刚从警局……送回来,进急救室了!”

我匆忙赶去医院,张秀等在急救室外面,跟一个年轻的警员坐在一起。

“谁给我父亲做的换肾手术?出现过排异反应吗?”我抓过从一个进赶进手术室里的医护人员,那人却道:“郑医生,病人没换过肾,适合的肾源正在寻找中。”

张秀扑过来哭道:“我把我的肾给他,现在就给!”往急诊室冲去。她倒下了,这样的心脏病人,每天晚上都必须坐着入睡,以免在睡梦中休克致死,而情绪的激烈起伏与她而言,根本与自杀无异。

“进手术室,心脏已经运到了。”我急忙将小草莓抱起来,爬上移动诊疗床给她做心脏起搏。张秀十根手指捉住我领口:“我骗了你,肾脏、是被我姐卖了……但第一个没卖给郑先生的,要卖给他的是……第二个!”

“郑先生买的是死肾,是我自愿捐给他的、我自愿的。”她脉搏乱了,这个时候,应该给病人注射镇定剂。“我不想活,你别救我,你别再救我了!”

“病人家属呢?谁是郑乐康?”急诊室里冲出一名医生,表情凝重道,“进来,病人时间不多了!”我从诊疗床上摔下来。

我从不知父亲的病是这样严重。他对我隐瞒了病情,他的病比我预期的,要严重地多。

“乐康,你来了……”父亲说,他躺在病床上,他想动一动,但浑身插满了管子与医疗器具,“我其实不想,这么早死,”他说,“病得突然,你、还太年轻。总觉得你没长大,我、我不放心你……”心电图赫然拉过一条平稳的直线,护士从外面闯进来:“郑医生,二号手术室的病人——”

“……怎么了?”

“手术负责人没赶到,这台手术您接不接?”

最后,我没有时间问张敏的尸体被父亲带到了哪里,他也没有提及,这也不再是件重要的事。“接!”我抓过手术责任单,签字。

我在整理手术器械的同时,对意识已经不太清楚的张秀说:“这次手术风险很大,我必须将你的心脏换掉,麻醉针打下去,你可能再也醒不来,你害怕吗?”

“郑先生呢?”

“已经过世了,确认死亡时间早八点整。”我用冷静克制的声音说道。

手术刀破开肌肉纹理,我剜出小草莓的心脏,有一瞬间,我不想将另一颗心脏放进去。如果她早死些时候,她的肾此时已经换到我父亲的身体里。

前些日子,张秀放弃治疗的时候,是我坚持要救她。为此,我还为她垫资购买了新的心脏。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我或许不该救她的,但父亲已经死了。

鲜活的心脏被安置进张秀的胸膛里。

[罪罚]

张秀的病例,最终成为我最成功的医案之一。

她醒来后告诉我一件事,是张敏的死因,准确来说是父亲伪造的一个死亡过程。以及如果案件走到庭审那一步,父亲为张秀编造的假证。他专制地替我承担了一切罪名。

而那柄手术刀上,最终只能检测到父亲一个人的指纹。

父亲仓促安排好一切,唯一没有谋划到的是,他的病,突然恶化的肾衰竭。死亡过早地将一切终结,他最终并没有机会,代替我走到审判席上。

“确认被害人张敏,加害人郑道荣,犯罪性质为故意杀人,因被告人确已死亡而裁决不提起公诉。”法庭发回的公函上写着。

我不能让父亲背上杀人的恶名,我有这样的义务去维护他死后的声誉,我还是会去自首,我想。等张秀从病床上醒来,脱离危险,我立刻就去。

我是这样打算的,但不久后我亦收到律师事务所发来的函件,关于父亲身后的遗产处置以及一封遗书。遗书上只有一句话:“子债父偿,天经地义。”

小草莓醒了,一颗新的心脏被安置进小草莓的胸腔里,我或者想要她死,又希望她生还。如果她活着,就有两个人去承担一样的苦果;如果她死了,我将独自负担我终其一生不为人知的罪孽:我有罪,我曾犯下杀人的罪行。

我仍在医院做一名劳碌的心外科医生,并经由此收获无数感恩与荣誉。

我告诉张秀,我为她更换了新的心脏,她痊愈了。张秀听到,却突然指着她的心脏,惊恐万分地问我:“这颗心……哪里来的?!”

我是个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本职,我以为这也是我用以偿罪的方式。

今天我的病人给我一颗心脏,对我说:“请把它放在我的身体里。”我捏着这颗心脏,忽然想到令张秀惊恐反常的原因——

小草莓失去了一个肾脏,我至今不知它被卖给了谁,那个失去了心脏的人呢?

他一定死了。

怎么死的?

心脏从他的身体里被取出来,在他生前?还是死后?

——这颗心脏,是我替你买来的。

——从哪里买来的?!

我拿着手术刀的手颤抖:我是不是,又杀人了?

上一页 1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