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娘

“阿梓,阿梓,快来!”水生在前面喊道。我以为他遇见了危险也追了上去。可他却指着前方一片烟火通明之地告诉我,那里就是梅倌镇,他的家。

“阿梓,你愿意嫁给我吗?”水生突然看着我说。我一惊,虽然早早想过他会如此问我,却也手足无措了些。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头依偎在他的身怀里。

梅倌镇是湘西的边缘小镇,但是不似在山里的寨落一般与世隔绝,很多外来的东西就顺着水陆两道流进这个小镇里。水生姓杨,他家就是跑水路漕运的。在这个小镇里,我见过了很多我从前从未见过的稀罕玩意儿,也吃过了水生许诺给我的桂花糕糖葫芦,也见了水生的母亲。水生于一年前无故失踪,如今归来,老人家自是喜出望外,抱着儿子不肯放手。此后水生也跟她阿娘透露了要娶我为妻之意。大抵是儿子失而复得,所以他娘对我这半路杀出来的姑娘也没有为难,只是拍了拍我的手,嘱咐我以后一定要照顾好他。

即将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家境殷实,婆母慈善,想想这些我手下的绣活也加快了些,在红色的锦帛上绣出一对并蒂的莲花来。结婚的日子定在这月十五,因是无娘家可居,故从客栈出嫁。于是十四,我便住到了龙福客栈里。天气微雨,凉风将白色的帐子吹得很涨,我躺在床上睡着,做了一个梦。从很小很小到很大很大,梦里我看见阿娘,还是那么美,那么温柔地看着我。是啊,阿娘,你在想我吗?突然醒来,看见我床头的横杆上,站着一只黑色的鸽子,正瞪着它血红色的眼看着我。而鸽子的胸前挂着一枚坠子,橘黄色琥珀中是一抹没有随琥珀凝固的殷红。那么这是她送我的贺礼吗?

第二天,我从龙福客栈出嫁,鲜红鲜红的霞帔,鲜红鲜红的盖头,将我的世界完全笼罩成了喜悦的红色。唢呐鼓点响了一整日,轿子颠簸了一整日,我嫁入了杨家。对于一个女子,一生只有这洞房花烛夜才算得大喜。我就这样坐在同样红得晃眼的新房里等待我的丈夫一整晚,一个人。次日,我知道了,当天和我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位,而水生在她那儿。给婆婆敬茶的时候,那人没有来,水生只是代她向婆母赔了个礼。而我连个眼神都没有得到。

此后连续几日我都没有见过水生,而那女子更是一面未见过,但他每晚都歇在那女子的房间里。我听仆从们说,那女子名唤心紫,是最有名的歌女,也是水生的意中人,可是不知怎么了突然重病难愈,水生欲娶其回家,奈何老夫人不允,水生负气出走云云。大抵,是因为他母亲不让个风尘女子进门,所以才娶了我。他濒死之时口口声声念的是心紫而非辛梓,我没有喜形于色,但心却也死了一半,另一半却还抱着有朝一日他能多看我一眼的希望。那是第七夜,我正卸妆,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了我的房门。多日未见,他的面容依旧俊朗,却露出憔悴之色,胡楂儿长了老长,双目带着血色,一副疲累的样子。而他的手里拿了一只青瓷的小碗。

“心紫她,怕活不过三日了。”他低低地开口

“哦,这与我有何干?”我没有回头看他

“只有你能救她。”他的声音很低

“你带我回来,可就是为了救她?”我垂下眼眸,停下手,只问了这一句。

“是!”他回答得很痛快,可我的眼泪却无法控制,就恁地流下来。

“我可以救她,但我是你的正房夫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尊严落地的声音

以后的日子,他从半月一次歇在我房里,到三五日一次,再到夜夜歇在我房里,仆人都说我手段了得,但无人知道在我的手腕上从此多了一条永不愈合的伤口。

婆婆不大管事了,我成了杨家的掌事人。在悉心经营下,杨家的漕运生意开始越来越顺风顺水,我亦不复当年天真的女孩模样。而那位水生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在救命灵药的滋润下,似乎渐渐好转过来,却迟迟没有苏醒。

每晚,红烛摇曳,帘帐轻舞。没人知道看似恩爱的夜里,他总会披起衣服,拿上满了的青瓷碗离开我的房间。我的爱情就在这不见阳光的夜里存活着。渐渐地,我也开始贪恋起这卑微的时间,我越发想知道现在依旧只能躺在床上的心紫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无论我多么贤惠善良,她依旧能独占掉水生所有的爱意。

我还是偷偷去了心紫的屋子,推开门,艳红艳红的纱将她的房间装扮得一如成亲那日的红一般。而红纱里,一个穿着鹅黄色衫子的女子,合着双眼正在沉睡,宛若仙子一般。美则美矣,与阿娘相比,却多了些许人间的烟火味道。我黯然离去,此心紫虽然依旧无法媲美阿娘,却也胜过辛梓百倍。

次日,我正在房里细细地为自己上妆,突然门开了,水生这次是红着双眼进来,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雄兽。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没等我开口,一个巴掌过来,一丝腥甜扩散在嘴里。

“你这个黑了心肝的蛊婆,你对心紫做了什么?”他嘶吼着。

“我去看了她。”我直言不讳。

“她快死了,快死了!你既是要她性命,当初何必救她!”

“对了,你的血,你的血就是她的药。”他默念着扯过我的手,就像疯了一样用他锋利的匕首划在我的胳膊上,一滴一滴我暗红色的鲜血伴着心痛流进青瓷碗里。

他的心紫不好了。是啊,他的心紫,他唯一最爱之人,而我不过是个解药。手腕上的剧痛让我突如冷水灌脑,一切清晰起来,眼前这个不属于我的男人究竟哪里值得我对他如此,为他抛弃我的阿娘,抛弃我平静的生活,抛弃我的自尊?阿娘说过蛊是最毒的药,而杨水生给我下的蛊,我已毒入骨髓,痛不欲生。我眼前一片黑色。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我看见了我阿娘,她还是那么美。她提着黄色的油灯在家门口,向我伸出手,可无论我多用力地去够她的手都够不到。当我醒来,梦也醒了。

此后我再没出过我的房门,但后来,我有孕了,而水生仍然再没来看过我。听说那位心紫姑娘醒过来了。看着我渐渐隆起的肚子,感觉即使没有了爱情,我也有了新的指望——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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