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世界
女罪灵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她每咽一口,仿佛敲进我心头一根冰刺,锐痛不已。
有鬼差来押她去别的地狱。临走时,她告诉我,幽冥世界有一株稀世罕有的绿魔灵芝,现被枉死哭城的一个女童灵控制,童灵正谋划着要借助神力回到阳间报仇。目前十万火急,据说很多鬼差、神差去增援都落败了,如果她冲破枉死哭城,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猛然想起,刚到阴司时碰见的那几个小吏,也议论过一种灵芝,恐怕就是女罪灵口中的绿魔灵芝吧。一棵灵芝有如此威力,会不会成为重返阳间的钥匙呢。
她说:“你就是帮过我的那个官差吧,否则又怎么会关心我的故事呢。”
女罪灵被带走了,她带来的信息如同救命稻草,油灯的光线更暗淡了。
就在我苦于师出无名之际,狱官向我们宣读了由冥府最高统治者丰都大帝发布的集贤令:“……凡能制伏童灵、夺回绿魔灵芝者,阴功无上,有求必应……”有求必应的确诱人,即使知道事成之后会另有一套说辞,可这是重返阳间的唯一机会了。
我捏紧了拳头,手心里冷汗涔涔,却强压惊惧,说要前去。
狱官开出“绿色通道”,瞬间又来到了孽镜地狱。
孽镜中浮现出一幕幕画面,都是关于女童灵的:先是被重男轻女的离婚父亲虐待得遍体鳞伤,后来父亲另寻新欢,干脆大冬天把衣衫单薄的她带到外地,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陌生城市的路人特别冷漠,把她视作空气,哪管她又冷又饿,哪管她奄奄一息。绝望中,她只能靠拣食垃圾充饥,依然难以抵御严寒。腊八那天,实在太冷,夜里她索性钻进垃圾箱,盖上盖子御寒,可四岁的她却再也没醒来。
这事儿后来被媒体曝光,一度炒得沸沸扬扬,可“逝者安息,生者坚强”从来都是屁话——逍遥法外的女孩生父依然完好地活着,再婚的生母傍上了大款,整日沉溺于灯红酒绿,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生过孩子都忘了。
看过这些片段,我明白了女罪灵求我的原因。她就是横死女童父亲的新欢!还怂恿过男友遗弃前妻的孩子。可她自己还不是落了个被抛弃后自杀的下场,实在是报应不爽。
孽镜说:“你觉得她值得同情,可她确实犯过不可饶恕的大错。阴律无情,并不是漠视情义,而是就事论事、铁面无私。如果对谁都网开一面,只要服个软、认个错就在处罚上大打折扣,地狱就形同虚设了。”
少顷,又补充道:“同样,正因为冥界赏罚分明、最重公平,越来越多的菩萨、天神来此,救拔真正的悔悟者早日脱离地狱苦楚。发下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渡尽,方证菩提’的地藏菩萨,也在其中。时间不多了,这童灵积怨已深,硬来只能是以卵击石。切记,切记!”
孽镜话音刚落,我发现自己样貌复原,换回了在黄金岛穿的那套衣服。
狂风大作,枉死哭城到了。
之前提过,这里是怨气深重的枉死婴灵、横死童灵的集散地。枉死哭城是安置怨灵的城市之一,与横祸城、噬诺城类似,叫做城市却满是断壁残垣,放眼望去,连个建筑物也没有,只有源源从世界各地涌来的六岁以下的怨灵。
如果说地狱是惨绝人寰,那么此处是怨气冲天。枉死、横死的人阳寿未尽、心有不甘,再加上年龄太小,有些甚至还没出生,就被强行剥夺了生命,难免变本加厉。说是“哭城”一点儿也不夸张,无数婴灵、童灵哭声交织、泪流成河,载着怨愤的眼泪,竟蒸腾为笼罩在哭城上空的黑红云雾,不时降下一场血雨,满眼猩红。
婴灵们大小不一,死因各异,如同一团团的血球。有些是出生后被亲生父母溺死的,有些是被抛弃后惨遭他人杀害的,还有些干脆被长辈卖到黑店里成了别人的盘中餐……童灵们也好不到哪去,生前被虐待得体无完肤的占多数。
目光每触及一个怨灵,就会不自觉地猜测在他(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我的脚步像灌了铅,沉重极了。难以理解自己生活的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多生命悄无声息地陨落,甚至连个波澜都没掀起过,就被不可抵挡的死亡力量吞没。
突然,有个小家伙拽拽我的衣角,是那个恨死了自己母亲的男婴灵。他笑嘻嘻地扯过我袖口的布料挡住身体,像在玩儿捉迷藏。他说他记得我,我帮过他。我越发诧异了,为什么他们母子都能认出在不同皮囊下的同一个我。
婴灵看穿了我的心事,他说所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可无论报恩还是报仇,都必须认出恩人或者仇家。在生死轮回中,虽然灵魂不灭,但每一世的性别、相貌、身份都不同。在阴间,所有怨灵和部分罪灵具备这种区分能力,他们母子恰好都有。
我被婴灵的说法惊呆了,难道角色转换只是故弄玄虚!连他们都可以轻易认出我,神差、鬼差就更不用说了,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油灯的光已经非常微弱了。
这时,一个梳着俩朝天辫,骨瘦如柴,穿得破破烂烂的女童灵来到我面前,她指了指西北角被打得东倒西歪的鬼差们,轻蔑地撇撇嘴角,道:“你的同僚都输了,轮到你了。你有什么看家本事,尽管使出来吧!”她擎着右手,皴裂的手里握有一柄娇绿的灵芝,那灵芝发出诡异绿光,与猩红血雨交相辉映,煞是邪魅。
“我没什么本事。而且,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说的是实话,因为没死,我并不具备任何神通,如果健壮的鬼差们都不是她的对手,单打独斗的话,我岂不是必死无疑。
她显然不信,举着绿魔灵芝向我扑来!说时迟那时快,童灵纵身跃起一个斜劈,我躲闪不及下意识地扯下油灯抵挡,偏不巧灵芝杵在灯芯上,星点的火苗瞬间熄灭了。
女童灵张大嘴巴看我浑身是伤,血从七窍流出,身体渐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半透明体。可能是吓傻了,她没攥住绿魔灵芝,灵芝正好砸在我的油灯上。怨灵们蓄势待发,从各个方向冲过来哄抢,都想借机上位,成为朝天辫那样的焦点。
我强忍着刚死的疼痛,拽过系住油灯的绳子,顺势捞起绿魔灵芝,塞给女童灵。
她愣住了,我拍拍她瘦弱的肩膀,说:“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不是所有人都辜负你。其实,没来冥界之前我就看过你的新闻,那时就想,如果有一天我看到流浪儿童,一定要帮帮他们。”女童灵哇哇地哭了,她捡起干枯的莲花油灯,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紫铜花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