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世界

说起鬼差的工作，极其单调，特别无聊。

按部就班地押解罪灵，时不时旁听审判，一度给我机械到快要腐烂的错觉。

拿押解罪灵来说，只需三步：一、把罪灵送到指定地狱；二、把判决书交给狱官；三、把回执书带回阴司存档。

至于旁听审判，仅仅旁听就够了，这差事本身毫无技术含量，听过几轮就头疼得要命。审判现场安静的时候少，很多刚来的魂魄很难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大吵大嚷、大喊大叫，不服判决的、含冤叫屈的、哭天抢地的比比皆是。

看着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原形毕露，起初无比解气，可见多了，也就麻木了。

其实，我没想到，打破这坛死水的，会是个因为失恋割腕自杀的女罪灵。

这女灵年纪轻轻，自己死了不说，还闹了个一尸两命。审判时，她那胎死腹中的儿子也在，痛斥她的自私，措辞毒辣得有如剜心刮骨。那男婴灵刚拳头大小，浑身血红，还没出生就死于非命，恨不得当场把他母亲千刀万剐。

押解路上，女罪灵的胆子还挺大，主动问起所去地狱的情况。我告诉她枉死地狱就是不断重复自杀、剥夺转世机会的狱规之后，她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己是一时糊涂。

绿脸鬼差轻蔑地回她已经太晚了，不单她要辗转于几座地狱受刑，她的儿子也要滞留在枉死哭城——夭折的婴灵们、横死的童灵们的栖居之所。

罪灵问绿脸鬼差，孩子会不会投生别家，绿脸说不会，她一刻不能离开枉死地狱，男婴灵就一刻不能离开枉死哭城。她听后，差点晕过去。我看看手里的判决书，思想斗争激烈，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绿脸把我拉到一边，说他也觉得枉死地狱太不近人情，再说牵扯到婴灵，孩子是无辜的。我问他有什么办法，他说可以改动一些内容：只要避开沿途的岗哨，是不会被发现的。我心一横，就按绿脸的指示，用特殊的方法把判决书上的“永世不得超升”抹掉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狱官痛快地给了我回执书。

回去复命的路上，绿脸碰到熟人当街聊起了天。我看时间不早了，就先走了。判官看了一眼就勃然大怒，把回执书甩我脸上，上面赫然写着“判决书被篡改”，还画着大大的红叉！

之前反复检查都没发现破绽，可这一行字，居然在阴司显现出来。

但我还是反驳道，主意是绿脸出的，要罚也是我俩一起。

谁知当我再次来到孽镜地狱，却直接傻眼了，真是百口莫辩——镜子里赫然出现我不顾绿脸的强烈反对，执意要偷改判决！

判官冷冷地说：“看来你根本不适合在阴司当差，念在你是同情枉死婴灵的份儿上，本官就从轻发落，免了你的职、收了你的容貌，去五谷丰登地狱报到吧！”他说完愤愤地走了，我有种被涮了的挫败感。

孽镜睁开眼，慵懒地说：“本尊早就提醒过你，阴间虽然律法森严，但也险象环生，这次算你侥幸逃过一劫，要自求多福。油灯已经暗了些哦～”

是啊，时间只能越来越少，我低头看看别在腰间的油灯，马不停蹄地赶往五谷丰登地狱。阴司之行告一段落，我却一无所获。此时我已褪去人形，成为蓝色面孔、长有一对牛角的鬼差，穿着铠甲和草裙，不伦不类。

就这样，我来到五谷丰登地狱，负责监管罪灵。

这个地狱是近代新建的，从属于古时的舂臼地狱，算后者的一个分支，针对是生前糟蹋粮食、浪费五谷之人。在舂臼地狱，那些生前经常随意倒掉剩饭，或者故意扔掉不喜欢吃的东西的人，死后会先来这里，扔进给米脱壳的石臼里反复捶打、舂杀。地狱里腥臭扑鼻，罪灵们被纷纷砸成肉泥，血沫横飞，各种讨饶声、求救声撕心裂肺。

我原以为死后就没有痛觉了，其实不然。在地狱受刑与在人间遭遇同等刑罚的痛苦程度毫无二致，何况灵体不会一死了之，不断复活重复受罚，可谓求死无门。罪灵们有的被判在油锅中煎炸N遍，有的被判被千刀万剐N遍，还有的被判用石磨碾碎N年，被判拔舌、剜眼、剁手、抽骨、挖心N年……亲临地狱无异于感官蹂躏，视觉、听觉、嗅觉全线崩溃。

至于五谷丰登地狱，狱规勒令罪灵将生前故意浪费掉、糟蹋掉的食物，统统吃完。如果不全部吃光，就不能去下一站，来此受刑的罪灵大多在舂臼地狱服刑期满，闯到这一关。常人听起来，此地的处罚，较之那些石火铜铁、锯磨碓凿的酷刑，已经轻了许多。

然而，他们旁边，腐败的食物盛满了一个个泔水桶，那些铁桶一层又一层地堆叠起来，好似一座座山丘，气味令人作呕。很多罪灵在哭，他们生前浪费掉的水也盛在巨大的水缸中，必须一并喝完，水缸内壁长满了腥臭油腻的黑藻。

有些自以为是的罪灵跟鬼差狡辩，结果惹怒了鬼差，他们用铁叉不停地把发霉变质了的食物填进罪灵嘴里，直到他们的肚子撑爆了才算完。不过，一旦罪灵的灵体恢复，新一轮的强制“喂食”立即开始。

有时我想，是不是在地狱，只有灵体尚未复原的片刻安宁，才是罪灵们最盼望的。在幽冥世界，虽说是罪有应得，会不会也有矫枉过正之嫌呢。我没问，也没谁能说清楚。

我又遇到了那个害我降职的女罪灵，她每次成功割腕“死”后，会被押送到其他地狱继续受刑。这次轮到五谷丰登地狱，需要吃掉的食物数目惊人，足有三座小山，散发着恶臭，蛆虫成群结队地从烂了洞的铁桶里钻出来，酸腐的液体流淌满地。要不是从包装袋分辨出它们价值不菲，很难将眼前这一桶桶的垃圾和吃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我和她搭话，想必她认不出我，毕竟声音变了，相貌也奇丑。她说她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向来衣食无忧，大小姐脾气，没受过什么挫折。不爱吃的东西直接扔掉，不管多贵，眼睛都不眨，还总挖苦捡她东西的人没出息、没本事。后来为了减肥，更是变本加厉。我问她是怎么死的，她苦笑着抬起左手，手腕被划了五六条深浅不一的刀印，触目惊心。那道致命伤仍滴血不止，难以想象为了求死，她下了多大决心。

直到有个押解她的小吏为了帮她和还没出生的儿子，遭到贬谪，她才明白自私是鸩毒，非但不能止渴，还只能害人害己。她没用鬼差强迫就主动进食，没哭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