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记忆

Chapter2.

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里有这么一段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失恋的李默默把这段话念给唐冬妮听时,唐冬妮正坐在地毯上给自己剪脚指甲。十五岁的唐冬妮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美丽洋气,就像十五岁的李默默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叽叽喳喳。

那是一个雨天,窗外的雨丝绵密,把景观花园小区的梧桐树洗刷得绿意盈人。屋子里的唐冬妮抬起头,有些遮住面颊的长发就顺滑地垂落到背后去。唐冬妮小鼻子小眼,没什么亮点,皮肤也不白皙,相反还有些蜡黄。唯一算得上好看的,是她的头发。唐冬妮的头发是深栗色的,柔滑得像绸缎,披散下来如丝如瀑,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摸一把。

“别难过了。”唐冬妮轻轻掐了一下李默默的手臂,“给你吃巧克力啦。”

唐冬妮赤脚踩在地毯上,脚踝纤细得像易碎的瓷器。她小心地打开一个壁柜,把头埋进去仿佛在清点什么。

李默默早就被勾起了好奇心,唐冬妮的身子堵住了她的视线,柜子里难道全是好吃的?她走过去,在唐冬妮的背后探头探脑:天啦天啦,好多好多巧克力!

各种各样的精美礼盒,心型的,长方形的,正方形的,圆形的;铁盒子,纸盒子,木头盒子;有的上面是英文,有的上面是中文,还有法国和比利时的。仿佛是小女巫的魔法橱,壁柜里的每一个大大小小,高矮胖瘦的盒子都威武雄壮地立在那里,一点也不因身上的粉红色小纸条而羞涩。

李默默目瞪口呆地愣怔在那里,以至于唐冬妮把一大盒费列罗巧克力递在她手上的时候,她才结结巴巴地说:“冬妮,你家改卖巧克力了?”

唐冬妮的爸爸妈妈本来都是一所民办中学的老师,后来学校倒闭了,就下海做了生意。开始经营了一家茶点店,后来又卖烟酒。再后来呢,莫非开始卖巧克力了?

唐冬妮只是微笑,不说话。她的笑容颇有些高深莫测的含义,李默默立即就领会了其间的精神,一下来了劲儿:“冬妮,你有喜欢的人啦?这些……全是买给他的?”

唐冬妮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都没有送出去啦,他并不知道。”唐冬妮微笑起来,像一朵固执而快乐的太阳花,“他叫姜白。”

姜白姜白。李默默只觉得不可思议,天天黏在一起的闺蜜有了心上人,自己居然不知道?李默默抱着费列罗巧克力,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属于这个盒子的粉红色纸条,像是抚摸一个易碎的梦。上面写着:五月三十一日,天气晴,第十一次遇见你。

“冬妮,我不能要。我怎么可以吃掉你的第十一次遇见呢?”李默默把盒子放下。

唐冬妮摆摆手,打开盒子,剥开金色锡箔纸,把一颗巧克力塞进李默默嘴里。唐冬妮的眼睛里的光芒又开心又忧郁:“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巧克力也会过期。可是呢,我对姜白的喜欢,永远停留在此,在这一年,在这一刻。超越时间。”

一共有五十八盒巧克力哦。五十八次遇见。五十八次遇见,却还没有说出口的喜欢。

——姜白姜白。这是最初知道,她喜欢你。还想听么?我还知道你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知道你们最后的分手。

你还想听么。

仿佛陷入了回忆,李默默的语气虽然还带着敌意,眼神却开始松动,变得温和。

只有最初的最初,拔节而生的爱才能那么干净,仿佛坚不可摧。

Chapter3.

但其实不是姜白,是穆白。

每个人都有美丽得不真实的青春期,准确地讲,是青春期前期。然后呢,渐渐往后呢?唐冬妮并不是大脑板结了的傻妞,生活里只有美少年,雨天,巧克力,粉红色纸条和金色锡箔纸。文艺的气息总是点状分布在大段流水账一样又实在又实惠的日子里:08奥运会,中考,通货膨胀,习题册,三角函数,索马里海盗,模拟考试,高考,打工。

一直到唐冬妮坐上去武汉的火车,一路南下。

虽然有老妈陪同,但第一次离家千里,怀揣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唐冬妮还是开心得不得了,觉得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晚上十点,火车准时到站。唐冬妮捏着手里的火车票,声音都有些发紧:“妈,来了来了……”唐妈妈穿着白色小洋装,不紧不慢扭过脸给了她一个鄙视的大白眼:“着急什么,沉不住气,小心忙中出错。”

知女莫若母。忙中出错,一语成谶。

第十一节车厢七号下铺和中铺。唐冬妮兴冲冲地找到地方,一看中铺那狭小的空间,立即冲着落在后面的唐妈妈招手:“我要下铺!”母亲大人也没和她计较,脱了鞋就上中铺休息去了。车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灯火一闪一闪。唐冬妮安顿下来,钻进被子,一边喝着最心爱的木瓜牛奶,一边拿MP5看《荒村公寓》。看了没一会儿,灯忽然灭了。荒村里正鬼影幢幢,唐冬妮当时就被吓得一激灵,脱口喊了一声:“妈!”

唐妈妈从中铺垂下手来,狠狠地在唐冬妮自称聪明智慧的脑瓜上敲了一记:“喊什么!十点半就熄灯了,赶紧睡觉,当心明天报到没精神。”

唐冬妮缩缩脖子,乖乖把MP5关了,闭上了眼睛。

没多大工夫,唐妈妈就轻微地打起了呼噜,看样子是睡着了。唐冬妮的脑海里却只有穿着红衣服飘来飘去的胭脂,心儿咚咚直跳。

怎么办呢,怎么办,难道要失眠么。唐冬妮在那里后悔不迭。唐冬妮一直没睡着,大概凌晨一点多吧,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见到了周公,肚子里的木瓜牛奶却消化了……唐冬妮真想把老妈叫醒了陪自己上卫生间,可是一想到她那个恨铁不成钢的凶恶样子,还是缩回了手。做了好一阵思想斗争,她还是决定把胭脂置之脑后,去上卫生间。

走廊里很暗,但是车厢交集处的卫生间和热水间的灯开着,也不至于看不清路。唐冬妮匆匆上了卫生间,就往回走。晚上车厢的接缝处都漏风,她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二三四……数着号,迅速摸黑上了床。

解决了生理问题,身心舒畅。唐冬妮舒服地蜷在被子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朦胧中,唐冬妮只感觉身上一凉,感觉被子被揭开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小腹上猛然压上一个重物——也没等她喊痛,哗地一下子,重量又消失了。

然后,一只手摸上了她的脸。

恐惧感清凉油一样驱散了全部的困意,微弱的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彼此的脸——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眼神很复杂,表情很纠结。

唐冬妮惊吓得都要失语了。什么状况?谁能给解释解释,这是个什么状况?

火车上会有变态色情狂——这真是没想到的事情。唐冬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妈妈还在上面,人们虽然都睡着,但是旁边毕竟有人。他看起来没带什么凶器,或许我可以试图和他谈判——

“你离开这里,我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么。”

唐冬妮尽量表现得自然镇定,可是故意压低的声音都掩饰不住颤抖的声线。

她偷眼打量着他的神情,变态色情狂脸上的线条甚至比唐冬妮更僵硬。

“你,上错床了。”他低声说,手一转,手机屏幕发出的光,照在车厢墙壁上贴着的数字:九号。

唐冬妮瞬间石化。

她不记得她是怎么灰溜溜地从九号车厢回到十一号车厢的。她只记得,自己的脸皮烧得可以去当烤羊肉串的铁板。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囧的事情么???

是的,聪明的你们,现在恐怕已经知道了当时的笨蛋唐冬妮所不知道的事情。

你懂的,有句话叫无巧不成书。还有句话是,冤家路窄。九号下铺的少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穆白。

不是姜白,是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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